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8771152
这是一个奇特的作者,他是一个“一个曾经风流垮掉的浪子”,却以四十几岁的年纪考取了名师赵林先生博士,并于2007年在英国伯明翰大学完成了博士论文;他著作等身,在大学的课堂上侃侃而谈;却又时常抑郁,独自喝着闷酒,时常限于焦虑之中,甚至引起他身边朋友的担心。他的学识、精神气质和独特的人生经历,多多少少也凝结到了小说的行文、结构和谋篇布局之中,希望它们能带给读者全新的阅读感受。
原创长篇小说,这是作者首本“元小说”尝试,在故事中讲述一个个关于情爱的故事,给习惯于传统叙事手法的读者带来新鲜的阅读体验。英美文学系的研究生郑夫陷入与其美国文学教师诺冰娜之间的一场爱恋,彼此欣赏但内心里隔着深深鸿沟。诺冰娜明白个中原因,但也无法挽救。她回到美国,保持了与郑夫的短暂通信联系,然后各自消失在异国他乡的茫茫人海。几十年过去,诺冰娜没了音讯,已经步入老年的郑夫却时常陷入沉思,悲欢交集。他从情感、情欲与情操的自我分析中得出教训,虽不言青春无悔,却感激上苍的恩赐。
0.我的青春简史 - 001
1.从实验心理学问卷开始 - 017
2.诺冰娜 - 030
3.故事中的故事 - 047
4.潮湿的梦 - 067
5.可疑的叙事 - 096
6.爱的标本 - 118
- 从崦嵫山起航 - 143
8.北极蓝光 - 165
9.情域 - 182
10.写在最后的话 - 203
小说的使命与尽头
——李斯《别哭,诺冰娜》代序
关邑
一
我的哥们李斯是一个沉默的文学杀手,我们订交几十年来,他几乎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轻易绝不张口或出手。武侠传说中某一类平生未肯与人过招但人人谈之色变的老怪,与他的性格和形象庶几近之。
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是今天回忆中遥远得近乎并不存在的时光。我们偶尔像白头宫女一般谈及那些天宝华年,恍惚觉得也曾颜色俊朗、身手矫捷如一群银袍小将。我们同年进入武汉大学,那时他正攻读英美文学的硕士;但更多的时间,我们则像是混入校园中的闲汉,喜欢在樱花大道下面的斜坡草地上负暄喝酒,练习摔跤和擒拿,以及旁和观美女并不失优雅地搭讪。
二十几岁的我们,已然可谓搭讪界的老祖。今日网络上流行的“招术”,在我们看来早已每况愈下,粗俗不堪。当然,酒色猖狂之外,我们其实还是严肃的文学青年。我们纠集了当年湖北最好的一批诗人,组建了“后现代诗歌沙龙”,并“地下”刊印我们的诗集和诗刊。他是唯一不写诗也不评诗的沙龙同人,当我们还徘徊在朦胧诗和第三代实验诗歌之际,他已经在给我们灌输美国“垮掉派”的文学理念,并已经翻译好金斯堡的《嚎叫》与《祈祷》。
当各地的民间诗社蜂拥登坛,只有我们这个沙龙对“出名”毫无兴趣。也许早在几十年前,我们的写作就已经选择了我们的私人立场。用李斯一向的态度来看——我们的文字还需要他人来认可吗?真正的写作者,何须为了发表而创作。荷马和李白他们,游吟或题壁,一样横行在大地和历史中。
那时的我辈,真是一群狂得没边的人。对文学的轻狂,以及对处世的“狷”——洁身自好有所不为,支配了我们一生的选择和命运。
二
八十年代末,我们各自选择了自谋生路,再次在武汉聚首,依旧日夕过从。他从高校教师变身为某公司打字员,成了第一代彻底告别钢笔的人。那是一个离开体制还不免艰于生计的时代,初为人父的他,眼看酒价日升,不免愁容如驴。
某个黄昏,我在他的狭小办公室使酒骂天,忽然发现他的废纸篓中,有几页扔掉的文字。我捡起来好奇地查看,他说是他没事练习五笔输入法而随便乱敲的废文,叫我别看,继续喝酒。但是第一段就把我迷住了——
同样的寒风吹来,掠过圣弗兰西斯科闪烁的夜灯,掠过金门大桥上的铁索,掠过桌上快要变凉的牛奶,掠过我蓬乱的头发,而你在哪里,此刻?
以你最充沛发达的想象力又怎能看到,在俯瞰这冷漠城市和无情吊桥的山顶上我已崩溃到何种程度?困极了,劳累过度,一天伏案14—16个小时赶写这Dracula一样不断吸走我血液的论文,还得面对惨白的灯光准备诊所里的咨询答案,还得预想明天的诊所里被幻觉、性混乱、控制、固执、财产纠纷、器官崇拜和自我折磨弄得面目全非的人们尖锐而病态的问题以及刻薄的刁难,还有Boss总不满意的怒容。回到这里,我时常坐在椅子里,木然呆视《魔鬼与蝗虫》,想到人类有意义的生活时代已经结束在《圣弗尔天启书》的原稿里。先于阿尔的太阳照耀在上个世纪一个画家的头上,或其他什么流萤扫过我的脑际,一阵阵送来睡意,我的空洞的泪就时常滚入我手里握着的牛奶杯里——那是我今天有时间和心情消受的唯一食品。
亲爱的斯迪维,你无法想象我多么想念你,多么怀念那些已一去不复返的时光——笑声、拥抱、我的舌尖在你的牙床上、无休止的长谈、郊游、爱抚、一切,甚至争吵,甚至斗气,甚至煮面条在厨房里!
我算是那种对文字有一点儿特殊敏感的人,他有些赧颜地想要夺走撕烂这几张纸,被我强行读完接下来那些更加惊心的段落。我一眼辨认出这是一篇伟大小说的开头。我甚至早在学校时,就已经风闻过这个故事的原型。我们两个平时是全无正形的人,那一刻我忽然正襟危坐,我对他近乎危言耸听地说:“如此好的小说,你他妈必须把它写完,你会把那些假模假式的作家全毙了……”
他对我的判断力多少还是有些信任的,略显自信不足地说:“你真的认为我应该写吗?”我说:“当然,哪怕只是为了给孩子赚一点儿奶粉钱,你也应该把它写完,而且绝对会一鸣惊人。”
那之后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写着,我们继续在各自的荆途中忙活。未几,我突然幽居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当然也完全失去了他的动向。再见面时已经是1992年的初春,他在众目睽睽中前来探视我时,带来了当年刚刚出版的《花城》杂志,上面已然发表他的这个中篇小说《别哭,诺冰娜》。
他说我失踪之后,他不负我的信任写完了这个,然后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直接投给了他比较喜欢的《花城》,然后他就去了我刚离开未久的海南岛谋生。他没想到很快发表了。编辑部却从未听说过这个人,根据邮戳地址,联系湖北作协查找是否有这个作家,但是作协确实查无此人。他是在地摊上发现了自己的作品,在路过广州时凭借身份证,经过百般盘查才终于领到了那两千稿费——在当时,这让他终于过上了有冰箱的生活。
在那个年头,能在这些大型名刊上发表一部中篇,只要坚持写,很快就能跻身文坛。他从海口辞职回家,却从此放弃写作,在街边开了一个翻译社,主要依靠打字复印的业务维持麻将桌上的盈亏。很多看过他这篇小说的人,都为他的先锋写法而叹服。
三
我回到江城的那个黄昏,第一个敲开的依旧是他的门。
我有些疲惫地斜靠在门框上,对着沙发上的他和熊红说:“兄弟们,我回来了。”我们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般拥抱。他迅速纠集几十人为我洗尘。当夜在他那简陋的办公室,桌椅班台乃至地面上,醉倒酣卧了至少七八个男女。
在接下来的漫长时光里,我们都放弃了写作。生活驱赶着我们野牦牛一样逐水而居,贫穷、争斗与不时奇遇的爱情及哀伤,取代了我们青春期的文艺情怀。我把他邀请去北京做书创业,三个男人合租在一间没有冰箱洗衣机的老房子里。另外一位是诗人易水,同样是八十年代的隐名高手。我们却再也不谈文学,偶尔有人提起我们曾经发表的作品,似乎那是被捉奸在床的遥远羞耻。
因为投资人携款逃奔美国,我们最终散伙。他去了美国《财富》杂志中文版,接替主译并成为十多本中刊的副总编辑,之后因为难以言说的原因,还是回到了武汉妻女的“寒舍”。在那个没有电梯的八层阁楼上,他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翻译出版了近百部英美书籍。但这些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出来的稿费,大抵多数又被他挥霍在他一直迷信的股市中。
在所有朋友都基本换了新房之后,我们还得吭哧吭哧爬上八楼去找他喝酒。有太多出版社找他译书,从天体物理到妇科医学,他从中研学到了各种渊博芜杂的知识。知识越多越迷惑,他突发奇想要去报考武大名师赵林先生的哲学博士。那时他已经四十几岁。问题是他竟然轻松地考取,师从赵林先生攻读基督教现代思想史,并于2007年在英国伯明翰大学宗教与神学系完成博士论文。
一个曾经风流垮掉的浪子,在我们戏称他已然“闭精”的年龄,抱着已经出版的等身著作,重新开始去大学求职,终于回到了他二十年前辞去的讲师生涯。他在课堂上依旧幽默倜傥,但在老哥们的酒局上却开始日渐郁闷。因为对神学的深究,对现实的困惑,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个神叨叨的畸零者。每餐独自喝着闷酒,很少有老友能把他呼出阁楼。
这个期间他完成出版了《毕达哥拉斯传》《廷得尔的上帝观念》《海子故事》和《海子诗学》(英文版),在海内外发表学术论文十余篇,并终于混到副教授的职称。他相信神的存在却无法说服自己受洗,他发现世界上无数原本泾渭分明的事情,突然间模糊不清。原来人间的很多问题本身无解,他又一心想要解读海子的死因。一向擅长思辨的他,突然决定再不与任何人争论任何事情。
无人可与对话,原本滔滔不绝的讲台上,可以说的话日减,听得懂的更稀。他开始白发丛生地步入退休的年龄,却深陷于难以自拔的焦恐中。他像杞人一样每天幻觉天之将坠,担心每一个楼板的坍塌,连我们这些老哥们的黄段子也无法重新唤回他的开心一笑。
终于熬到了告别职场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件事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为了寻求解脱,他甚至自带行囊投奔精神病院。医生与他一番对话之后说:“我们这里还没有一个病人是自己跑来,基本都是家人或街道架来的,因此我们判定不能收你入院。他用他高深的哲学医学神学伦理学和社会学知识,万般哀求直至把医生侃晕之后,终于留院观察。他像卧底一般更加恐怖地谛听了一周的各种鬼哭狼号之后,落荒而逃地回到人间。
这时我们已经暌违了几年,我也许还是他唯一可以聊天的人。我们隔着万重关山,视频对看着各自的衰颜——我们这一代真的老了,老得如此失败而颓丧。我也在我的抑郁中挣扎,失眠,戒酒,酷爱独处,我开始理解他的孤愤和绝望,以及时而升起的轻生之念。我们同病相怜如涸辙之鲋,遥远的唾沫似乎也难以拯救彼此的残生。我对他说——我比你面对更多的死亡,我已超然高蹈于生死之上,是因为我还迷恋着书写。我在我美好的文字中获得救赎,即便它如推石上山一样沉重,但是它确实延续着我对这个世界的兴趣。我说:“我一直难以理解你为什么不写,你的文字和思想一直远在我辈之上。我至今酷爱你的《别哭,诺冰娜》,我求你把它扩写成一个长篇。在这个瓦釜雷鸣的时代,我希望见证你重新出剑的锋芒。”
那一刻,我终于看到了他病态的厌世倦容上盛开的会心一笑。几个月之后,我终于第一个读到了这部稀世之作。别哭,诺冰娜;别哭,李斯;我们都别哭。
四
这是一部真正按照“元小说”的理论、叙事以及结构技巧,来故意实践的创作。
中国的作家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开始模仿学习各种西方文学技法,多数读者也大致熟悉了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和荒诞派之类话语;但何谓“元小说”却基本陌生。“元小说”是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的一种新的小说创作方法。该方法打破传统第一人称、全能人称的惯常手段,使多人称同时出现在小说创作过程中;还会使用循环叙事、互文拼贴等文本手段,意在向读者宣明:历史与现实都是不可靠的,小说更不可靠。我们看到听到的,只是文本再现的结果。
英国作家和评论家大卫·洛奇最早于1969年在《十字路中的小说家》里首次提出这一观念,以期打破传统小说固定人称的写法,让作者直接突入作品,甚至与作品中的人物对话,目的是要揭示现实的虚幻性。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元小说”只是一个写作技巧,并非一个文学流派。只是从古到今曾经有一批作家无意识地使用了这种手法,然后被评论家归纳为这一类别。
马原兄当年的西藏系列小说,曾经不经意地暗合了这种写法,一时蜚声文坛。他一边细腻刻画貌似纪实性质的细节,一边又有意暗示其虚构的背景。他甚至向读者坦言自己以制造叙述的圈套为乐,他对传统叙事的解构游戏被视为是针对小说的冒险。元小说的最大特征是,作者在创作中将自己列为故事的一部分,从而借讲述故事背后的故事,来表明这个世界的本相其实取决于作家的再现,读者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人为的编造而已。
“元小说”的价值,就是后现代主义主张的对历史与现实的重新评估,也就是某种程度的历史虚无,强调作家对现实的重构。当然,这是小说形式的一种创新,未必一种形式一定高于古典形式,但小说创作之形式丰富,肯定对文学空间的拓展极具价值。同时也让人看到——我们经验的真实世界也许并不真实。
新版的《别哭,诺冰娜》,把原来一个讲述中外师生的普通灵肉故事,通过标本解剖的形式,还原为关于人的情欲、情感与情操的残酷心理病例分析。一个被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困住的中国学生,用肉体报复来填补他认识到的中美巨大差距。作者一边讲述这个略显古典的情色故事,一边引经据典通过各国新闻和文学中的各种畸恋,无情地探索人类爱欲的本质。
在情操的层面上,所有民族所有背景的人都是平等的。也就是说,情欲、情感是人皆具备和无可指责的,但是,情操却需要后天教育或人的自我修炼才可达至高点;在这高点上,所有人都能达成宽容和理解。本小说追求普世的真理,适用于所有文化与宗教背景的人群,它希望为人类找到共同的道德支撑点。这不仅是文学形式上的突破,更像是思想界的一场惊世骇俗的探索。
这是李斯打破文化樊篱的一种努力,他在诺冰娜毫不遮掩的肉欲中,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位高尚博学且真实的异国女人的孤独。仿佛看见砍断的胳膊,我们手指才不会觉察到痛楚。这个文本中故事的部分,和引经据典的学术部分,貌似有一些疏离,看上去已经不是我们习惯的那种文学阅读。但是,作为一个整体,它们是互相照应的。
在我们熟视无睹的情感世界里,那些日复一日的波澜起伏,无不昭示生命的荒谬和无意义。假如我们没有找到心灵的压舱石,人类的迷乱依旧一望无涯。我们昨天为一场争诉痛苦,今天又因自我的宽容而释怀。我们渴望爱与被爱,却又被人误解,或者不懂珍惜。当一切成为往事,我们才明白那丢失的,往往才是最为珍贵的珠宝。生命也许本身并无恒久意义,但我们的体悟却如高山流水,与世长存。
谨此代序。
2022年11月3日
0.我的青春简史
如果你碰巧遇上这么一个人。
他长年一条蓝色牛仔裤,时而短袖格子上装,时而圆领浅灰T恤,肩背黑色瑞士十字背包,足蹬运动鞋或样式怪异的黑色皮鞋,开一辆超过十五年的浅蓝色赛欧车,迈着总是急匆匆赶赴约会的步子。偶尔遇到一两位熟人,他会露出看上去十分开心的微笑,还会挥起一只略显臃肿的手表示友好,这种微笑在半秒钟之内便会随着手臂的放下而消失无踪。
你不会奇怪,也不会特别留意,因为这样的人太平常了。或者不如说,从左边看,他像是在赶着上班的销售房产的某位经纪人;从右边看,他又可能是某个税务所的低层干部;如果从背后看去,他又像是刚刚下了火车,到这个城市来寻找某个失散多年的亲朋好友的外地人。
他不戴眼镜,略显粗壮的身材已经因为稍微弯曲的背部而现出岁月造成的老态,从他黑白相间的杂乱短发和没有丝毫文雅痕迹的步态看去,这人不太可能跟任何一门学问存在哪怕是肤浅的丁点儿联系。如果从正面看去,他方形的国字脸,以及与脸部面积比较起来小得不成比例的一对儿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会给人(尤其是女性)一种介于呆板和冷漠之间的混乱感觉。
至于他的鼻梁(假如尽管低矮但仍然可以如此称呼这个器官的话),更是呈现一种虎卧平原的摆设感,除了对他本人似乎仍有构成呼吸系统之一部分的必要外,给人更多的是一种凑数的概念,或类似的感觉吧,这取决于各人的用词习惯。
这个人就是我。
而且,此人竟然还有一段情欲史。
在讲述这段情欲史之前,我想让亲爱的读者明白: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长相如何,亦无论你天生的性格怎样,每个人都一定有这样一段属于你自己的情欲史。
下面的故事可能与你的故事不太一样,亦可能大同小异,可是,没有关系,假如这些故事当中的任何一个能引发你的联想,触及你已经封存许久的一段回忆,那正是我讲述这段情欲史的目的所在。不要担心我们之间存在什么情感的鸿沟而觉得彼此大大不同,有一个基本事实使我们彼此联系起来,那就是:
我们都是直立行走的现代智人。
* * *
大概六岁到七岁之间的某个月份,我疯狂地爱上了自己的班主任孙悦老师。半个多世纪过去,我仍然记得这位从外地调来的女神老师的样子:她大概二十六到二十八岁的样子,身高比普通女老师略高,脸微圆略胖,头上扎着辫子。第一次在课堂上见到她的那天早晨,她穿着白色绸缎衬衣和浅蓝底色带暗红色方格齐膝棉裙,配的是当时很少有人穿的带鞋绊的黑色皮鞋。我现在知道那是绸缎制的衬衣,是因为其质地不如棉制品硬挺,因而使她的一对乳房格外醒目。
因为到今天我仍然不清楚的某个原因,这位从武汉来我上小学的那个小镇担任班主任的孙老师看上去很是开心。她讲一口跟广播里一样标准的普通话,笑呵呵的,每隔几句就停下来微笑一下。
我们都知道很快要调来一位新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却没有料到她如此惊艳夺目。记忆当中,包括女生在内的全班小伙伴似乎都特别开心,因为无论孙老师提出什么问题,课堂里都会立即举起森林般的小手。
我因为比较起来算得上能歌善舞(主要还是胆子粗),当然就承担了班级宣传委员的重任,虽然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中层官员,每隔几天就得哀求那几位表演节目的同学放学后留下来排练,可这个官差使我跟孙老师有了额外的接触机会,因此每天上学放学我都有了新的动力,乐得屁颠屁颠的。
校园后院有一排柳树,几十棵,很快就结出了人字形的新芽。远远看去,每一棵被新发的绿芽拱成圆形的柳树,都好像是孙老师在远远地望着我。
当年,学生没有公共桌椅可用,上学的桌子和凳子都是自家带去学校的。每间教室只有讲台和老师的坐凳由学校配给。在孙悦老师到来的第二个星期,马上就发生了一件令班上所有同学醋意大发的重大事件:只要是孙老师的语文课,她就让我把凳子搬到她讲台旁边,然后一边讲课,一边时不时轻轻揪一下我的圆脸(我是班上少数几个胖墩之一),或者干脆把左手搭在我头上摩挲,仿佛我是没有生命的玩具。
这样的举动一方面让我开心,另外一方面又让我尴尬无比。在这样矛盾交织的一个学期里,我似乎经历了以后需要一辈子才能厘清的涉及男女的情感纠葛,尽管大家完全知晓,那个时候的我,生殖器还只是形同摆设的一个半成品,它除了排尿的基本功能外,另外更重要的功能要等很久以后才有发挥的机会。
孙老师已经结了婚,她丈夫在武汉工作。
向学校请假回武汉探亲的那个下午,她到班上交代了各项工作,然后特别把我拉到教室外面,就一个节目的排练指导了一番,然后两只手在我胖乎乎的脸上连拍了六七下,算作是临别鼓励。
多么漫长的一个星期啊!
柳絮飞扬的校园里,下课后照样人潮涌动,相互打闹的,急匆匆去厕所的,只有我像失魂落魄的野狗,呆坐在破凳子上哪里也不想去。
好在毕竟有要务在身,按照孙老师的吩咐,我每隔一天安排一次半小时的课后排练。就是一个简单的合唱,以前大家都挺给面子的,可这次,那五六个同学竟然像合谋造反一样,完全不听我指挥了。勉强凑在一起,唱出来也是南腔北调,而且一连三天都是如此。
知我者,谓我心忧。
悲剧就是这样酿成的。次周的这天下午放学后,已经回到学校的孙老师来检查合唱,其结果可想而知。正当孙老师准备揪我耳朵表达愤怒时,忽然听到合唱队里传来嗤嗤的笑声,孙老师似乎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场“哗变”极可能是出于醋意而陷小胖子于绝境的阴谋。孙老师本来已经伸出手准备揪我耳朵,竟然变为一把将我搂在怀里。
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像一只真正受伤的野狗,抱着孙老师就抽泣起来,完全顾不了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
就在这年冬季,因为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全家迁往另外一个小镇。在陌生的新环境里,我穷于应付衔接不上的功课和小镇上欺生的小流氓,虽然原来那所小学的柳絮还会在我脑海里飞舞,但小伙伴和孙老师的身影却慢慢淡去。
许多年后,我突然意识到:流在孙悦老师衬衣上的眼泪,是我的体液第一次真切地遗落在所爱的一个女人的身上。
* * *
大概25岁这年,一次公汽上的奇遇,使我对比自己小至少十多岁的一个白化病小姑娘产生了介于肉欲与怜爱之间的某种奇特感觉,我今天仍然无法对这一历史做出明确界定,甚至无法为那突然之间产生的怪异感觉命名。幸亏那只是突如其来亦转瞬即逝的一阵情欲冲动,在它演变为实际的犯罪行为之前,我的注意力已经被别的事件转移 了。关于此事的细节,有兴趣的读者请参阅本书后文中的标本3。
* * *
到目前为止,如果大家发现我所说的情欲故事,仅指跟我这样一个雄性哺乳动物的生殖器密切相关的欲望事件,那请允许我为自己无意间的误导表达歉意。我意思是说,说到情欲,本来不必遵守生理发育顺序,亦可以按照事件的性质重新列出一个秩序,所以,我现在就说说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对一位法语老师的不同情感。
我与张老师见面的那个学期,正好也是她春季学期结束便退休的那一年,之后,她将应中法友好协会的邀请前往法国里昂进行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游学活动,作为法国政府对她数十年法语教学表达的谢忱。因此,我与张老师的实际交往,只有短短的四个月。
法语只是作为我的第二外语的选修课,课程本身并不重要,然而,见到我现在不便直呼其名的这位张老师,我得到的那种震撼简直无法形容。我只能用气质高雅这四个字来形容她,其他的留给各位亲爱的读者自己去想象。
至于各位可能怀疑,一位小镇青年初上大学,见到都市里的随便哪位知识女性,都有可能发出这种刘姥姥进大观园式的无端惊呼,那倒是大可不必有的担心。在男女的事情上,我虽不能说阅人无数,至少也还没到错把东施当西施的程度。
张老师年届六旬,一头银发相当自然,假如不是她自己说当年便要退休,那任谁也猜不出她的年龄。她的学者气质、她美丽动人的面容、她标准纯正的法语,都无法掩饰黑边眼镜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不时流露出来的深重忧郁。当然,这深重的忧郁和时不时才会流露出来的内心,是需要一双痴呆、动情的眼睛去发现的。
我恰好就长着那样一双眼睛。
而且我的痴呆表情很快就被她注意到了。
我后来读研和读博期间,一直都把法语作为第二外语兼修课,那不仅是我个人对于法语这样一门我觉得高贵无比的语言的爱好或尊重,更多是出自对张老师的深切想念。如果说我对法语的兴趣由她唤起,不如说我对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兰波和法国哲学家卢梭、萨特等人的敬仰因她而生。她把法国文化里差不多所有能够吸引年轻人的精彩故事,都穿插在课文背景介绍和平时的测试题里,让本来枯燥乏味的二外课成为我每周迫不及待的期盼。
确切地说,卢梭与华伦夫人的不伦情事,可能在潜意识里给了我主动发起挑战的极大勇气。
接下来的事情既简单又顺理成章。
我目不转睛的凝望没有逃过她的眼睛,我频频举手提问的小伎俩,每次也都得到她会心的微笑。我是法国文化的痴迷者,这一点,她作为老师和全班同学都知道;而我作为一个愣头青,借着提问的机会展示自己对她的万般关注与仰慕,就像发情的猪仔在猪圈里乱转圈,这种笨拙手段下掩藏不住的痴情,却只有她一个人明白。
很快,我便应邀去了她的教工宿舍。
西四区的教工宿舍入口处有一棵巨大的樟树。浓密的樟树叶将纷纷扬扬的细雨接纳下来,变成较大颗的雨滴汇入地面的涓涓细流中。就好比我与张老师的谈话,法国寄来的葡萄酒还没喝到一半,我的个人故事便在三分钟内说完了,而张老师有选择的人生简历,也就在我几句并不出格的问询中呈现完毕。
她中年离异,无子女,已经独居20多年。至于为何离异,为何未再婚,我毕竟是个对法国文化略知一二的大学生,再蠢也不会到初次见面便盘查人家历史的程度。相对于当时还十分简陋的教工宿舍,那瓶从法国友人那里寄来的葡萄酒已经是十分奢侈的享受了,我们握着酒杯,爱不释手的样子。尽管话题东扯西拉,漫无边际,然而现在回忆起来,那种温馨的感觉胜过当时所说的任何内容。
当时风行全国的吉他名曲《爱的罗曼史》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随着谈话的天马行空,酒杯里的葡萄酒也不断接近底部。就我当时小得可怜的酒量,三分之一杯便已经到顶了,可为了绷住男人的面子,我只得一直若无其事地喝下去,不觉间满脸通红,估计眼睛里早已布满血丝。在那一股化学品的催促之下,我痴望着张老师的眼神已经全无遮拦。
张老师放下快要喝完的酒杯,走到我坐的沙发跟前。她弯下腰,双手捧住我的脸,轻轻抚摩起来。
我的天啊!这动作如同往干柴上面浇了汽油。我放下酒杯,站起身来,一把抱住她,用我的厚唇直接将她想要辩解什么的嘴唇牢牢地盖住。
这突然的动作让她始料未及,更不知所措。我明显感觉到她最初几秒钟的抵抗意识冰块样融化,随后,随着我双臂上的重量不断增加,她已经不再依靠自己的双腿站立了。
我抱起她,直接到了她卧室的单人床上。
老天作证。此前我虽然也有跟这里那里某位女性零星的身体接触,但如此密切全面的肉体碰撞却是生平第一次。一通狂吻之后,作为性盲的我,一时却不知道接下来如何作为了。
张老师可能早有预料,她虽然放弃抵抗,却并没有失去意识。在接下来的大概半个多小时,她引导我的手探索她的身体。如此循环往复,正如客厅里那首被循环播放的吉他名曲。
我躺在她身旁,学她的样子闭目享受那种宁谧与狂乱交错的情感传递。对于我那样一个十九岁的处男,她与其说是在参与一场只有天地作证的做爱前戏,不如说是又一次侃侃而谈、耐心细致的课堂讲解。她似乎在严肃认真地展示真实的人体解剖结构,然而,她忍不住发出来的一阵阵呻吟,显然又是在带头扰乱课堂纪律,让我在她迷人的体息里头晕目眩。
就在我的雄性血脉偾张,企图凭借本能的冲动有所作为时,她却伸出食指,放在嘴唇前做保持安静状。
我们就此安静下来,并排躺着。
我的记忆定格于此,直到自己的天命之年。
我无法解释如何会爱上年长自己四十岁的张老师,更无法解释几十年过去后,我仍然保持对她如初的痴迷。那个学期结束后,她真的去了法国,从此失去音信。那个晚上的狂乱并没有打乱我对“气质高雅”这四个汉字的真切理解,换句话说,假如有人拿恋母情结来解释我这份不伦情怀,我可能无话可说,但那显然只是一个外行才会做出的肤浅猜测。
我记得住她脸上每一处细小的皱纹,每有熟悉的气息飘过,我也能迅速与她的体息联系起来。我记得住她圆润的嗓音,更记得住她在课堂上经常以悲悯口吻说出来的那句法语:
Mais, C’est la vie!
然而,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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