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01200392
新锐作者桃子奶盖虐恋情深之作,新增出版番外,万千读者翘首以待!
年轻貌美小太后顾佳期×心狠手辣摄政王裴琅。禁忌爱恋 私奔文学 暧昧拉扯 青梅竹马 一诺白头。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他亲手为她建造城池,固若金汤,刀枪不入,一生一世周全,任何人都无权僭越。
随书附赠:Q萌场景手工立卡 作者印特《蒹葭》书签 古风语录贴纸 得遇佳期屏风 电子赠品。
顾佳期乃将军独女,生于疆场,策马奔腾。
唯一的妄念,便是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偏事与愿违,那年潼关告急,她跪于平帝面前,
手持与耆夜王裴琅的婚书,去换风雨飘摇的将军府。
奈何帝王昏庸,佞臣当道,江山枯槁,万妃陪葬。
为保她性命,裴琅拥她上台,成为一朝太后。
原本两情相悦,触手可及,如今咫尺已是天堑。
他亲手为她建造城池,固若金汤,刀枪不入,一生一世周全,
任何人都无权僭越……
引子
第Y章 诸事不宜
第二章 平林漠漠
第三章 譬如朝露
第四章 昨日之日
第五章 镜中怜影
第六章 道阻且长
第七章 寝梦佳期
第八章 山雪为竭
第九章 重过阊门
第十章 似此星辰
第十一章 朔雪乱花
第十二章 云胡不喜
第十三章 三五年时
《蒹葭纪》我已经刷了无数遍了,写得太好了!裴琅和顾佳期之间的爱恨情仇、极限拉扯,看的我心痒难耐。明明互相喜欢,却隔着一层身份爱而不得,真的好心疼这两个人。尤其是女主,生在风雨飘摇的时代,好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她原本可以成为自由自在的女儿郎,却迫于命运被困在深宫大院之中。亲人惨死,爱人对她充满恨意,周围人心怀鬼胎,顾佳期的前半生真的太苦了。
——读者 西柚茉莉花
两个人爱而不得,极限拉扯暧昧的情节我可太喜欢了。在玻璃碴中找糖已经成为日常,裴琅表面说自己恨透了顾佳期,恨她轻易抛下自己,恨她不信守承诺,但在得知她有危险的时候,会突破万难去救她。身边的人都说顾佳期是他的破绽,是败笔,但那又如何,裴琅早就不会顾及身外之物,他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顾佳期。
——读者 你要吃一口我的巧克力吗
这世间有多少爱而不得,又有多少人能纠缠到白头。顾佳期和裴琅之间因着太后和摄政王的身份,背着伦理,带着大不韪。幸而,上天还是眷顾他们的,顾佳期终于顺从了自己的心意,再没有轻易抛下裴琅,而裴琅那深藏的爱意也终于可以彰显在阳光下。他们同骑一匹马,一挥马鞭,便驰入浩荡红尘,自此,相爱之人得以相守。
——读者 平林漠漠烟如梦
引 子
大雪天气,长京城大明宫中已遍地银装素裹,唯有太液池平滑如镜。微风间或掠过,檐角便泛起阵阵铃音,绯红金紫的鲤鱼随之摆尾,池面上便又散开一圈圈涟漪。
池边跪着一列宫装女子,皆被蒙住头脸,宦官将为首的一个轻轻一推,女子就沉下水去。因手上绑着青砖,女子入水即沉,连水花都不见一个,唯有等到口鼻下了水,水面上浮起一串水泡。其余人虽看不到眼前景象,却也知道状况,都瑟缩着发不出声,周身只剩恐惧的颤抖。
景象虽静,却有种惨烈的骇人,连执行的宦官们都吓白了脸。不过当朝皇帝嗜杀成性,当权的郑皇贵妃也是狠毒之辈,他们早已见惯了如此场面,只得一个接一个将人沉下去。
一个新进宫的小宦官抖着手腕将年轻的嫔妃扯起来,在她手腕上系上青砖。他原本低垂着眼强作镇定,然而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掌心时,他心中一惊 —— 她掌心滚烫。抬眼再看,她衣领下露出的苍白皮肤上蒙着一层不正常的绯红。
郑皇贵妃素来善妒,将后宫管束得极严,这些年轻妃嫔平日都不得在御前随意走动,宦官们更是将妃嫔们的体质、病症记得清清楚楚,谨慎准备着,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便将人送往冷宫去。唯有近日,皇帝病得有些不祥,宫里人心惶惶,这才看守得松了些,于是顾贵妃得风寒的事便被几个懒怠多事的宦官瞒了下来。
顾贵妃生得好,招得皇贵妃疑神疑鬼,以至于顾贵妃进宫三年都不曾见过龙颜,近一年更是被严加看守,可掐指算算,如今她不过十七。
十七岁的少女身量未成,腰带虚虚地系着一把细腰,越发显得她身段娉婷。人在病中,手脚无力,绑了重物又被人这么向前推着,步子多少有些虚浮。
小宦官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难过,却不敢停下,仍是将人推着一步步踏进太液池。
池水寒冷刺骨,她一声没吭。大概是因为病得厉害,她双腿发软,一脚踩空便跌了下去,溅起些水花。
蒙白的池水溅起,几滴水珠扑了小宦官一脸,他合上眼,迷茫间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顾贵妃是已故定国大将军顾量殷的女儿。
早几年,长京城里人人都叫得出她的乳名 —— “谁不知道,顾家有女名佳期,顾将军膝下的独女,耆夜王亲聘的王妃,顾佳期啊 —— ”
这个即将被他沉塘的人是顾佳期。
这念头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在他麻木的脑海里炸开一条缝,缝隙里蓦然冒出森森的寒气,连带着翻涌出那王朝烂到骨子里时泼天的潮腐气息:他也曾读横渠四句,也曾踌躇满志,也曾挑灯苦读,想着终有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开太平盛世。奈何佞臣当道,顾将军死了,将军府九族尽灭,朝堂上再也没有忠直之士,就连他这样的升斗小民都无处容身,做了伥鬼。眼下皇帝终于要驾崩了,可是小太子才十岁,眼见又是一个提线傀儡。这些年江山枯槁,如今就连顾佳期都要被沉塘了,谁还记得以前的好日子?
这念头浑如一记闷棍骤然敲到了他汗津津的头上,他站在冬风中怔了一霎,突然再也无法承受住满腔恨意,抹了一把眼睛,咧嘴大哭起来。
年轻人的哭声突兀刺耳,老宦官连忙将人扯了回来,一群人将他连拖带拽地扯开。他被拖到院角处捆着,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妃嫔们和顾佳期全推了下去。单是想到顾佳期,他便心口闷疼,没来由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不是幻觉,他隐隐听到远处传来声响,哭嚎求饶,马蹄敲地,刀剑相抗,随即是长长的寂静。
他哭得大声,是以太液池边的宦官们并未听到远处那些异常的动静。水面上渐归沉寂,宦官们拖来麻袋,等着收尸交差。众人出神的出神,打哈欠的打哈欠,直到纷乱的人声径直传到了耳朵里,一列黑甲兵将太液池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兵士甚至跳下水去,将嫔妃一个个捞起来,解去手上砖石。
一人立在岸边,抽出匕首,弯身缓缓挑开那些蒙面的黑布,美艳青春的面孔逐一露出。
不少人已死了,不知是被冻死的还是被淹死的。
那人脸色森然,薄唇紧抿,握着匕首的手指近乎机械地上挑。他挑开一张黑布,随意望了一眼便要伸手去拆下一张蒙面巾,但又眼瞳一眨,蓦地愣住了,而后移回视线,木然地望着她。
他望得痴然,隔了片刻,持刀的那只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匕首失了准头,在手下少女湿淋淋的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稀薄的血色更衬得那张脸毫无生机。灰淡的日光下,少女的脸上现出某种病态的苍白,硕大的雪片飘飘悠悠地落下,压在睫毛上,像是悬着一片小小的云。
满庭寂寂,只剩下淅沥的水声。水流沿着池边落回水中,激得鲤鱼一阵阵骚乱。小宦官看到那陌生男人的嘴唇动了动。
似乎是一句无声的“佳期”。
众人纷纷围上去,医官钻进人群,小声叫着:“殿下莫急,先松开娘娘……”
小宦官突然认出了这男人。
“是了。”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耆夜王回来了,你们等着吧。”
第Y章
诸事不宜
时近初秋,天亮得渐渐晚了,禁苑里赤红描金的灯笼虽然长明不熄,但眼下在天光的衬托下,终究失了神采,懒怠怠地被秋风推来扯去。
顾佳期做了个梦。梦里她还是十岁出头的年纪,拉着一个人的手,懒懒散散地坐在将军府的高墙上。极目远望,长京落雪,连片清白。
触目所及都是白雪,一时有些刺眼,她看不真切,身旁的少年笑着往她头上扣了顶风帽。
帽檐遮去了半片雪光,她终于看清了,于是伸长了脖子望。府外街巷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处阔大的庭院,月洞门外缓慢行来一群人。殿宇外的青竹叶子上攒了整片的雪,叶子簌簌摇晃,遮蔽之下看不清楚来者的身影。
那一行人走进了月洞门,脚步声惊扰了竹叶,竹叶上的雪终于不堪重负,猝然落了下去。
坐在顾佳期身边的人似看到了什么Z恐怖、丑陋的东西,他突然敛了笑容,像张箭在弦上的弓,背脊缓缓绷紧了。
顾佳期也僵住了。
楼下缓步走来的女子身材娇小,窄薄的肩上披着玄底厚氅,上头密密匝匝地绣着青云海棠和扶桑交错的繁复图样,领口镶了一圈漆黑的细长狐毛。这一身越发衬得她身形小得像个娃娃,格外惹人怜惜。可她这么端然立着,无形中却有股沉静威然的气势。
那人戴着风帽,阴影遮住了大半脸颊,看不清五官,只露出个小小的水滴似的尖下巴。
顾佳期知道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有那样多的宦官、宫女、侍卫,他们个个弓腰侍立,毕恭毕敬地搀扶着她的袖角,好似她一个人站不稳,要这样小心翼翼才能不摔倒。
这样的排场顾佳期是见过的,只有宫里的太后才有。
但不知为何,顾佳期能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跳声。身边那人慢慢握紧了她的手,像是不这么抓紧,她就会变成一阵风飘走似的。
顾佳期想跳下墙去,想从这地方逃开,但是手脚动弹不得,心里轰然响起个念头,就像是人在Z恐惧的时候的祈求:“不准抬头,不准看我,不准,不准!”
但楼下那人定定注视了一阵将军府的牌匾,还是缓慢地仰起头。帽檐下的阴影散开,天地之间雪光晶莹,映出那张脸。
她长得真像个娃娃,像个木头雕成、丹漆涂就、不会说话又锦绣加身的娃娃。
“娃娃”注视着顾佳期,顾佳期也望着她。
她实在称得上美丽,五官鲜明非常,两道眉生得格外好看,眉痕深长,如绵绵远山。
顾佳期见过这个人,每天都见。
这就是她自己,这是另一个顾佳期。
顾佳期几乎要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她是在疆场上长大的女儿,将来是耆夜王的妻子,她总是张牙舞爪,记不住长京城的规矩……她怎么成了太后?
顾佳期先是觉得十分荒唐,以至于嘴唇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随后她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慌乱去抓身旁的人,却抓了个空。
那少年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夜阑!”
余光里,楼下有人盯着她。她狠狠擦了把眼睛向下看去,就在另一个“顾佳期”身旁看到了他。
他高了,依旧是那样颀长风流的模样,却换了身黑漆漆、沉甸甸的爵服,眉眼间也铺上了一层阴沉沉的桀骜。还是他,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不过看着令人生畏。
顾佳期看着看着,突然再也不能忍受,她要跳下去找他问个清楚。
她一转身,抓住墙檐就要往下跳,耳朵边炸开“咚”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额头。她疼得“咝”了一声,同时也醒了,原来是她在梦里翻来翻去,从榻上头朝下栽到了地上。
她摔得眼冒金星,半晌才缓过来爬回榻上去,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笨死算了。”
顾佳期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好。
其实这个太后的位子,她已坐了近七年了。
她虽然是太后,听起来是要日理万机的样子,但幸在皇帝尚未婚配,所以平日并没有后妃之流来她这里晨昏定省地找麻烦。若是运气好,她还能有几日松闲。
因此,太后娘娘多睡一小阵也不是不行。
日光照进来,她本想合上帘帏,翻个身继续睡,却被按住了手腕,是身边的侍女青瞬来叫她起床。
青瞬朝她小声说道:“娘娘,陛下和摄政王来了。王爷……王爷请您出去用膳。”
方才那一下摔得结结实实,顾佳期一时想不起“王爷”是哪个,与青瞬对视了半晌,才终于醒了一半,愣愣道:“啊,他来了。”
摄政王裴琅受先帝遗诏看顾年轻的小皇帝,不免要常常进出后宫禁苑,也就偶尔要来太后这里请个安,吃个饭。
青瞬点点头,递给顾佳期一杯茶。
明日是天子到西郊祭天的大日子,细枝末节一早都已敲定了,因此今日朝中便是一副懒怠之气,早朝散得极早。小皇帝裴昭素来勤谨孝顺,下了朝就径直往成宜宫来,但是今日可能诸事不宜,小皇帝不知是哪步路没走对,在路上招惹了摄政王。
摄政王这个人脾气坏得很,一面恨不得顾佳期这个便宜太后赶紧驾鹤西去,一面又要逼着顾佳期在他跟前做小伏低。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恨透了顾佳期。
爱屋及乌,恨乌则未免烧屋,摄政王在太后这里一点就着,连带着成宜宫的人都常挨他的骂。青瞬羡慕不来顾佳期八风不动的好脾气,生怕摄政王气头上来闯进寝殿吹胡子瞪眼,连忙又推推顾佳期:“太后,王爷真来了。”
佳期有心睡死过去,但眼下若她不出去,想必又有一顿苛责。
顾佳期从来不敢忤逆裴琅的意思,只得爬起来,被青瞬连推带拉着洗漱穿衣。她梳了高高的发髻,穿了层层叠叠的衣裳,整个人被压得四平八稳,像一尊雕像似的走了出去。
小皇帝裴昭年纪还不到十七,身量瘦高。他虽不是顾佳期生的,但日日相处下来,长得却和她越来越像,眉睫既黑且浓,看起来总有心事,皮肤也透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这两个生凑到一起的母子,看着真有些联相。
裴昭抬眼看看顾佳期,问了她额上的淤青是怎么来的,也没笑她,还让出上座给她,问道:“母后今日可好些了?早膳用什么?”
他生母早逝,自小被先帝的郑皇贵妃敲打欺瞒,直到十岁登了基,才有了顾佳期这么个便宜母后。
那时顾佳期也才十七,“母子”二人在宫中举步维艰,一桩桩、一件件都要从头做起,裴昭怕麻烦旁人,一向是顾佳期吃什么他也吃什么。
青瞬见怪不怪,将早膳传了来。一时间宫人安置碗碟,林林总总摆了一桌。摄政王裴琅负手站在桌旁,他一身玄色衣袍,身躯硬挺如铁,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宫人端菜倒茶都得绕过他,虽然嫌他碍事,但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顾佳期也是不敢怒,不敢言,全当没看见他。但他就像尊神像似的,仗着顾佳期个子矮,居高临下将她打量了一圈。
他那目光里夹着刀子,刮着骨头缝能转得人头晕。目光在她额角上的淤青处一停,他忽然“哧”地一笑。
偏生这场景就像雪花入水似的,顾佳期早就习惯了,一张小脸上涟漪都不溅一个。她在桌边坐下,颔首道:“王爷早。听闻前日王爷遇刺,刺客可逮着了?”
摄政王当得如此遭人恨,倒也有趣。听顾佳期这么编派他,他稍微一哂,索性看都懒得看她了。
宫人照例试过了毒,裴昭举筷用了几口,见裴琅不动弹,抬头问道:“皇叔不喜欢这碗箸?”
裴琅既然要来蹭饭,就该有一副蹭饭的样子。眼下他却干坐着不动手,摆明了是给人看脸色。
顾佳期暗自腹诽,但照旧当看不见,洗了手,抿了半盅粥,权作未闻。
裴琅倒也不见外,向青瞬微微一笑,吩咐道:“不喜欢你们的菜,没一个能吃的。上次的银雪面可还有?”
他这么一笑,一脸凶戾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越发显得眉眼乌黑发亮。唇角上挑时,还会挑起一个不大明显的酒窝,就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贵气的少年金吾卫似的。
耆夜王裴琅当年是长京掷果盈车的美少年,他带着金吾卫大摇大摆走一圈集市,能硬生生攒出半个月的军饷来。
可惜世殊时异,这位摄政王早就性情大变,如今阖宫上下Z招人怕的就是他。他这么一笑,青瞬非但没看出什么泼天美色来,还凭空生了半两鸡皮疙瘩,当即把头一低,应了一声出去叫面。
见他在这儿大摇大摆地吩咐,裴昭便皱了皱眉。裴琅抱臂一靠,扬眉笑出了声:“蹭陛下一口面,陛下有这般不情愿?”
裴昭脸色未变,摇头道:“皇叔尽拣费事的菜色。”
裴琅瞟了一眼顾佳期,见她只管低头吃粥,笑道:“陛下嫌臣吃的面费事,可是还有什么事要着急赶客?陛下人住宫中,有所不知。这天还未大亮,臣若是即刻就回,恐怕府里的厨子还未起,臣自小虽不比陛下娇生惯养,饿坏了肠胃却也麻烦,只好在宫里叨扰一口了。”
此人刻薄惯了,裴昭性子温和,Z烦事端,平日听了这些话都当没听见,今日却是笑了。不但笑了,还放下筷子,他看着裴琅,四平八稳道:“皇叔嫌朕上朝敷衍,那就直说好了,做什么要在母后这里夹枪带棒?”
顾佳期瞟裴昭一眼,见他笑意只在唇边,就知道他不高兴,便猜度着大约是今日朝上又有什么不愉快,不由得心里打鼓。裴昭虽然大了,可坐在精瘦颀长的裴琅身边,照旧显得文弱且稚嫩,更何况裴琅此人是Z不好惹的,他昔日刀下亡魂无数,如今更是权倾朝野,谁见谁怕。
裴琅今日倒好脾气,像是家中小辈难缠似的,揉揉眉心,无奈地笑道:“这可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臣冤枉。何况这朝也是陛下的朝,哪轮得到臣子来嫌?”
顾佳期低头吃粥,在心里默默写了“无耻”二字。眼看裴昭要回话,她抬起头来,指节无声地叩叩桌面,提醒道:“陛下,君子端方。”
顾佳期觉得自己偶尔运气也好,裴昭自十岁起承她庭训,竟当真死心塌地地将她当作太后恭敬,听她这么说,他当下“是”了一声,低头吃饭,不再理会裴琅。
银雪面也上来了,裴琅拿起筷子就要吃,顾佳期却突然吩咐道:“试。”
试毒的宫人走上前来:“王爷?”
试毒原本是极寻常的,寻常得就像用鼻子呼吸一般,但缺了这个寻常,日后有什么差错就说不清。何况摄政王看她不顺眼,他那边的那帮人更是个个都嫌她碍事,没准那帮人哪天就会撺掇摄政王来一出苦肉计,一股脑儿地栽赃她谋害摄政王,好借机把她拖出去砍了。
所以顾佳期认为,裴琅若是因为这个生气,实在是很没道理。
但裴琅听了这话,像是听到了什么Z令人愤怒的字句似的,恶狠狠地盯着她,不但不动弹,还死死霸占着那碗面。
顾佳期行得端,坐得直,而且实在怕死,只好任由他看,由着他把自己盯出个窟窿来。Z终裴琅败阵,冷笑了一声,向后一靠,跷起腿来,让宫人把银筷子伸出来。
顾佳期对裴琅素来提防,裴昭也看惯了,用完早膳,就放下碗箸出去找人牵马。
大约是因为自小被管得严,裴昭一向性子冷淡,素来只对眨着大眼睛的小马才有几句体己话说。可惜御前的金吾卫将他看管得严,生怕他从马上摔下来出个长短,只有顾佳期睁只眼,闭只眼,他便在成宜宫后养了几匹小马,所以他每日下朝就来成宜宫,其实跟太后没什么关系,外头传的“孝顺”其实都喂了马。
成宜宫的殿宇原本就大而空旷,眼下裴昭一走,少了一个人,就越发安静得让人发慌。
顾佳期做完了方才那一出,知道自己把裴琅惹毛了,现在极尽安静之能事,连调羹都不敢碰到碗沿,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让裴琅注意。
她正聚精会神,只听裴琅叫了她一声:“好了?”
她“嗯”了一声:“好了。”
“不过是个风寒,拖了这好些日子。”
顾佳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那股熟悉的焦躁感又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她却抬眼冲他点了点头,顾左右而言他道:“碰上秋老虎着凉罢了。”
她一向是问什么不答什么,裴琅也习惯了她敷衍自己,收了脾气,挑起一筷子面:“知道秋老虎凉,还要往外跑什么?”
这便是在说正事了。
前几年皇帝年纪小,祭天事宜都是太后和摄政王代行,今年是皇帝头一遭亲自祭天,顾佳期也打算一同去。裴琅素来恶形恶状,常给皇帝难堪,想必也嫌太后在场时总是搅浑水,碍手碍脚。
顾佳期放下碗筷,好声好气地说:“陛下还小,今年是他头一次出宫,西郊又不算近,难免 —— ”
“得了。”他扫了一眼顾佳期瘦削白皙的脸,目光还是像刀子,在她颈间那道极其浅淡的旧伤痕上一顿,继续说道,“你是太后,想去就去,犯不上跟本王交代。”
他伸出手来替她拉了一下领口,顾佳期这才意识到他刚才那个眼神的意思,原来是叫她遮住伤疤,她不由得怪自己愚钝。
他的声音懒散了些:“去也行,只是自己得留神,可别添乱,外头麻烦得很,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那宝贝陛下可全要疑到本王头上来。”
不知是不是幻觉,顾佳期不禁想起之前种种,直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连忙向后躲避。
裴琅素来嫌顾佳期太笨。原本他没觉得什么,但她这样做贼似的,反倒十分助兴,她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她越是躲,他越是不松手,微笑着垂眸吃面:“本王又不是要你高兴才立你做太后的,外头没人还有什么意思?你这阵子倒会躲清净,可皇宫就这么一点大,你躲得到哪儿去?”
这人是个活阎王,脸上笑得风流好看,手上力道却是荒唐至极。顾佳期被掐得又酸又疼,又听得青瞬和裴昭在外头说话,声音渐近,她急得眼圈都红了。
裴琅挑了挑英挺的长眉,十足嚣张,眼睛仍笑着,声音里却透出冷来:“顾佳期,本王教了你七年,你怎么还是这样?”
顾佳期一噎,总算想起他Z爱看她这样,她这样子其实反倒Z助兴。
七年下来,她在裴琅面前连一点微薄的体面都没能留下,一想到这个她便心头一灰,连带着声音也弱气下去:“我……”
裴琅将筷子一搁,笑道:“怎么哑火了?不三贞九烈了?”
他说着便倾身过来,将她的下巴一抬,让她仰头直视自己。裴琅那双秀美的眼睛笑意盈盈,却像浸着层寒冰碴子。
其实她进宫后缺衣少食,原本算得上高挑的个子再也没怎么长过,如今虽然穿上了一层层严严实实的深衣,四平八稳地装大人,但看着始终有些稚嫩。对上旁人还好,对着高大的裴琅,总显得有些怪。
顾佳期在这里神飞天外,耳朵听见门窗外头青瞬正小声笑着,御马苑的内官正指点着裴昭骑马:“这还是当年顾将军的法子……”
裴昭时不时问一句:“母后也会这个?”
青瞬“唔”了一声,不知道答了句什么,话音散在风里。
顾佳期紧张至极,偏偏裴琅不打算放过她。
隔着屏风,外间的下人垂首侍立着。顾佳期的手指死死攀着桌沿,用力撑着上身,动也不敢动。
她的神情又急又怕,那样子实在惹人怜爱。裴琅叹息了一声,好像她还是他心尖上的小王妃。他在她耳边犹如恋人般低语:“陛下可就要进来了。”
外间的说话声渐渐到了窗下,青瞬大约是被逗笑了:“那怎么行?……陛下回去问太后娘娘,娘娘必定是不依的。”
说话声到了门外,顾佳期脖子上的手仍未松开,裴琅还在她耳边问:“本王怎么教你的?又忘了?”
她已急得快哭了,口不择言地说:“……明晚!”
裴琅英挺的五官上又铺满了恶劣的笑意,声音大了些:“啊?说什么?臣耳朵不好,没有听清。”
隔着一堵墙,裴昭冷淡清越的声音传了进来:“母后。”
裴琅还没有松手,顾佳期气恼急躁到了顶点,也不想挣扎了,尽让他的手指捏着。
他教的东西,顾佳期没有一件忘过。他教她做顾佳期和太后都不该做的每件事,反正他就是想要她难堪,想要她着急,想要她颜面扫地,因为他恨透了顾佳期。
裴昭推开了门。顾佳期只觉得全身发凉,额头又开始抽痛,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迅速倾身过去,在裴琅唇角轻轻一咬,促声道:“我没忘。明晚、明晚我等你。”
捏在脖子上的那只要命的手蓦地松开,顺手替她揉了揉喉咙。顾佳期如被抽了薪柴的灶火,骤然清凉下来,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坐直了。
青瞬跟着裴昭走进来,笑道:“陛下说要骑围猎的马去西郊呢,太后娘娘依不依他?”
裴昭在门边站住脚,面无表情地望过来。
日头轻缓悠闲地升起来了,照得室内透亮清澈,桌前还是那两个人,一个肩宽腿长,正大马金刀地低头吃面;另一个垂首敛眉,美丽孱弱的小面孔藏在层叠深衣里,越发显得稚嫩与不相称,青瞬连珠炮似的告状,她闻言只是笑笑,轻轻抚了抚脖子。
第二章
平林漠漠
次日,踏着朝阳升起时连续不断的鼓声,长京城的九道城门次第敞开,迎接象征着王朝新生的少年帝王。
街巷里弄繁华得近乎梦幻,四处人头攒动,人人都想要一睹天子真容。
喧嚣声中飘着捕风捉影的传闻,不少话都有犯上之嫌,护送的金吾卫如临大敌,自然是将小皇帝捂回了銮舆中。
是以,裴昭Z终也没能骑围猎的马去西郊。
顾佳期听了一耳朵外头那些话,正在出神,没留神车帘一动,裴昭弯腰进来,叫了声“母后”,在她身边坐下。
顾佳期被他吓了一跳,忙问:“陛下怎么来了?”
裴昭从袖中摸出一杯东西来递给她:“青瞬在街边买给母后的。”见她不明就里,补充道,“说是暖胃安神。”
今日天未亮就要走,顾佳期自然没有吃好,于是笑眯眯地接了。那东西看着奇怪,黑糊糊混着白糊糊,裴昭见她要放到唇边,连忙道:“不知是什么东西,母后还是不要吃了。”说着就要拿回去。
见到少年那的一本正经模样,顾佳期随意抿了一口,“扑哧”笑了出来:“是芝麻糊混杏仁霜。”
裴昭没出过宫,自然也没见过这上不得台面的民间小吃,他“哦”了一声:“母后怎么知道?”
顾佳期笑起来眉眼弯弯,一侧的长眉挑了挑:“哀家掀过的摊子可比陛下批过的折子还多呢。”
她有心活络两人之间的关系,裴昭虽然素来冷淡,倒也给面子地微笑起来:“母后还有这样的本事,朕倒是不知道。”
“哀家还有许多陛下不知道的事。”顾佳期掀开车帘一角,指了个方向,“那是汤饼铺子,如陛下所见,来往的多是脚夫。旁边挨着的茶楼倒是富商云集,后头的地窖是储冰的,夏日宫里用的冰就是从那里来的。不过他们三家店的老板原是一家兄弟……”她想了想,“去年还是,如今不知道了。”
裴昭对外头这些人情风物兴致缺缺,不过还是很有耐心地听她絮叨。
顾佳期并不嫌自己烦,一来是当“母后”当惯了,二来是裴昭看似冷漠,实则十分细心,眼下看似是来侍奉她,实则是怕她听了外头那些关于摄政王和太后之间关系的传闻多想。
可顾佳期不难过,倒巴不得那传闻传得更盛些。往好里想,没准裴琅良心发现,就此撒手放过她;往坏里想,也许有英雄志士把事情闹大,逼得裴琅撒手放过她,倒都算得上好。
到西郊行辕时已经是夜里了,天空憋着雨,纵使是春日也令人气闷。
顾佳期下车往地上一站,便深吸一口气,想起昨天早上答应过裴琅的事,心里沉甸甸的,白日里那些温和快慰全随着夜游神飞上了夜空。
幽深如墨的深院中寂静无人,她把裴昭和青瞬打发出去玩,自己则留在房中发呆。
裴琅当然是会来的,伸头是一个裴琅,缩头也是一个裴琅,逃也没有用,还不如就这么等着。
桌上搁着各样妆奁,她闲得发慌,一一翻开来看,里头是花花绿绿的首饰和胭脂香粉。
从前的顾将军府当然不缺这些,顾量殷战功赫赫的那些年,哪怕他不在家,赏赐、礼品也总是像雪片一样飞来将军府。
顾佳期那阵子性子野,一度发愁屋里放不下,只好央求大哥顾楝出去把东西当掉充军饷。
军饷总是急缺的,和军饷比起来,这些东西不值钱。
不过现在她是太后了,太后要端庄矜持,一年到头穿着沉重的深衣,梳着高高的发髻。
顾佳期有时候在铜镜里看自己,感觉像看到了东瀛进贡来的人偶娃娃,美衣华服盖着细胳膊细腿,仿佛只有提线才会动,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天气又闷又热,顾佳期玩了一阵首饰胭脂,左等右等等不来裴琅,索性趴在桌上对着一副九连环出神。
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夜风一阵阵拂在后颈上,凉丝丝的,十分舒服。不知舒服了多久,顾佳期趴在桌上睡着了。
夜风晃晃荡荡,梦也晃晃荡荡,她在那片飘摇颠倒的青砖上站了许久,才发觉那很可能是平帝四十六年的冬天。
那年她还是平帝的顾贵妃。平帝色迷心窍,驾崩前还惦记着后宫中那一群没能沾手的妙龄嫔妃,惦记到彻底发了疯,下旨将她们全部沉塘处死,好在九泉之下也有佳人在侧。
顾佳期也被扔了下去,可是没死成。她被人从太液池里捞上来,呛水呛得肺出了毛病,一连几日高热不退,已经烧得意识模糊。偶尔睁眼醒来,可连人脸都看不清。
偏偏事不遂人愿,越是看不清,听觉越是敏锐,有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声音在她榻边,带着笑意对她说:“沉塘?我那荒唐皇兄临行倒也做了件好事。”
她有四年多没听到过那个声音了,如今听着有些陌生,但濒死的人总是格外的敏感,她一听就知道那是裴琅。
四年前还是她未婚夫的裴琅。
她想过裴琅会恨她,以为自己什么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会那样难过。一转眼就难过了六年多,裴琅还是恨她,一丝未减。
身后凉丝丝的,大概是下起了雨。
顾佳期在梦里皱起眉头,隐约觉得那盏摇晃的灯似乎是被风雨浇灭了,铺天盖地的雨水淌成河水,潮水一寸寸涨起。
室内一片漆黑,顾佳期觉得胸中心腑向下沉了又沉,眼眶越来越酸烫,胸口一阵阵地抽紧,就像有人捏着她的心口要沥出血来一般。她勉力握拳去捶,却越捶越喘不上气,几乎窒息。
梦里逐渐蔓延开大片的黑暗,朔风扫荡过长京城,她回头望去,天还未亮,只觉得浩荡的天下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然后她跪在冰凉的砖地上,用力拍着那扇沉重的宫门,不知道想要叫谁来,只是不停地嘶哑着嗓音,本能地叫喊出声:“放我出去!我是顾佳期!我要见顾楝!我要见顾量殷!”
那时候顾楝和顾量殷都已经死了,她在里面关得久了,连这些都忘了。
这噩梦绵长得无穷无尽,顾佳期在砖地上跪着,不停地拍门。
她自认是个没出息的人,可是偶尔也有些刚烈,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她一直拍到手上鲜血淋漓,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束光投进门。顾佳期被人从地上提起来,结结实实地在脸上抽了一巴掌。
顾佳期脸一疼,终于醒了过来。
她没在冷宫里,西郊行辕的桌上还放着副九连环,是宫人特地放在那里给她解闷的,桌上还供着两枝白梅。原来刚才都是梦,她如今是太后了。
外头果然下雨了,她趴在这里睡觉,没注意到窗户没关,雨飘进来打灭了灯柱,顾佳期身后也淋得透湿,看着像是只难看的落汤鸡。
裴琅的脸上透着怒气,抬手“砰”地将窗户合上,一只手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提起来。
他这样子十分凶狠,顾佳期抽噎着推他:“你别、别动我。”
裴琅理都不理,脚下生风,几乎是将她拖到了榻上,松手一丢。随后他才拍了拍手,好整以暇地问她:“哭了?哭什么?”
顾佳期在软绵绵的榻上躺下后,反倒一点也哭不出来了,总觉得心里像有个惊声尖笑的疯鬼,逼得她也发疯。
她蜷起身体,拢起手指捂住脸,闷闷地笑道:“哭我命好。死都要死了,偏偏被王爷捞了出来。”
裴琅这人也怪,若说他脾气坏,的确什么事都能惹他生顿气,可他发火虽快,下火也快,往往还没等旁人琢磨清楚,他已经将事情抛到脑后去了。但若说他脾气好,他又有些真正难惹的地方,譬如他Z讨厌她提那一天的旧事。听她这么说,他那张俊秀英挺的脸一下子黑了,双目像盯仇人一般盯着她。
顾佳期也不害怕,继续闷声笑着:“你非要把我捞出来,捞出来也没什么,我大不了去冷宫就好了……都七年了,王爷还没有腻。王爷这般看重我,我可不是命好吗?”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显然是要找事端,裴琅倒也不生气了,笑着搭她的茬儿:“顾佳期,要怪就怪你自己,你那时候算计谁不好?偏要挑个心眼小的招惹。”
他弯下腰将她翻过来,像掰开刺猬似的掰开她捂脸的双手,眼对眼望着她:“你发什么癔症 —— 哟,这是思念臣了?”
他这才看见顾佳期头发解了,及腰的乌发散了一多半,像青云般衬在身下,头上只剩下个松松的髻,上头插着一支垂了碎流苏的玉兰簪,流苏宝石的光点像雨滴,摇摇晃晃地拂着她的眉尾。
顾佳期本来就生得好,不过十几岁时还未全长开。裴琅那时是金吾卫,他们那一帮人在风月场里混惯了,总觉得要长到歌伶们那样知情知趣的年纪才算得上是女人。那时候裴琅再怎么把顾佳期放在心尖上疼,心里也只当她是个小丫头,总觉得她小得吓人,仿佛戳一指头就能把她戳倒,至于别的,他更是想都没想过。他只是下了婚书,收了心,不急不慢地等她长大。
可如今过了七年,顾佳期还是那一张娃娃似的小脸,水滴似的下巴被衣领拥着,衣领上花纹繁复,朱砂、靛蓝、赤金、孔雀绿,令人眼花缭乱地在墨黑底色上交缠,非但没生出凌人的气势,反倒有种秩序井然的妖异。她就这么像个裹了绣服的瓷娃娃似的红着脸孔憨憨笑着,竟隐约有些艳光逼人。
裴琅一瞬间几乎有些窒息,一时没动,顾佳期却已把手搭在他颈后,眯眼笑了一下,浓长弯卷的睫毛似乎都掠过了他的鼻尖。
她香软的呼吸带着潮湿的雨气,也拂在他唇角。丹唇微启,轻吐着意外之语:“是啊,王爷说对了,我思你。”
顾佳期今夜不知是怎么了,胆子格外大,眼看裴琅的目光一寸寸深沉下去,她还是不怕:“王爷,我们重来一次好不好?两情相悦该有多好呢?”
裴琅眯眼笑了一声:“你也知道?”
他扯着她的两只手腕大力拉到头顶,顾佳期疼得脸色一白,他继续说道:“两情相悦就算了。整个长京城,也没几个女人比你还没滋味。”
顾佳期知道他今夜被激得动了气,裴琅提起往事的时候就是真的生气。她在这里心神不定,裴琅火气更大,捏住她的下巴一口咬下去,微笑道:“我劝你知足,你虽然姓顾,可是顾家也没人了。若不是本王记仇,对你早就不在意了。若是没有本王,你又算个什么?不怕宝贝小皇帝过河拆桥吗?”
裴琅动气的时候说话特别难听,顾佳期也气急了,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身上一阵阵发抖,但愣是咬住嘴唇不肯出声。裴琅还咬住她的耳尖厮磨,哑着嗓子折磨她:“说话啊。娘娘今夜不是牙尖嘴利得很吗?”
成宜宫的太后前些日子缠绵病榻,闭门谢客了好一阵,裴琅今天一定是不肯轻易放过她的。顾佳期又疼又困地迷糊起来,这时候她格外乖,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半天,才动了动嘴唇,不知是在说什么,裴琅凑近了,才听见她竟然是在说:“夜阑。”
“夜阑”是他的表字。
裴琅顿了一下,胸口猛然有一股酸涩的戾气扎了上来,他突然发了狠:“闭嘴,谁让你这样叫本王?”
她几乎像是在说梦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似乎透着委屈:“你让我叫的。”
他一手扳过她的脸:“以前本王高兴让你叫,眼下不高兴了,听见了没有?”
顾佳期不想看他了,偏过头去,又被他大力扳回来,逼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
裴琅五官硬朗,眉长眼深,一双眼瞳格外漆黑。从前看只觉得俊秀轻佻,如今尽数化作了慑人的凶狠。再加上在朝堂上滚久了,那笑意里添了股隐隐的冷厉,叫人看了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顾佳期终于清醒,想起来了 —— 裴琅就是要折磨她,要她生不如死。
他本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富贵闲人,偏偏被她算计了一道。那年她拿了耆夜王的婚书,转身就借着那个尊贵的身份进出宫廷,到平帝面前去摇尾乞怜,亲手往“耆夜王”三个字上泼了一桶污水。
可是裴琅是何等傲气的人,她那时就清楚不过。
他们二人都是烈性子,所以顾佳期懂得。换成被算计的是她,她多半会直接给那人一刀,所幸裴琅记仇,她才能活到现在,可活着还不如死。
可那时她有多少算计,有多少不得已,又有多少真心?
早不记得了。
顾佳期身上出了一层汗,汗涔涔地贴在腰背上,又渐渐风干。她觉得自己像离了水的鱼,渐渐喘不上气,攒了许久力气,才对他说:“你杀了我好不好?”
裴琅问:“凭什么?”
顾佳期瞪着通红的眼睛盯着他,浑然不知有大颗泪水正滚出眼眶:“我想爹爹,还有大哥,还有姑姑。”
他像是很温柔地抚开她的乱发,极其残酷地提醒她:“顾佳期,顾氏九族只剩你一个了。是你自找的。”
平帝昏庸狠毒,顾量殷的将军府功高盖主,锋芒太露。他在前线拼杀之时,后头早已冒出无数恶寒刀锋,等着将他斩落马下。
宫规森严,想要见皇帝一面难于登天。顾家用尽了心机也没能跟平帝说上话,等到顾佳期坐上了耆夜王妃的位子,终于有人想起了这身份的好处 —— 他们能让平帝看见顾佳期那张尚未长开的漂亮面孔了。
顾佳期已记不清宫中派车马来顾家那夜的光景,只记得族人跪了一地,她茫然地攥着前线战报 —— 潼关告急,裕河告急,军粮告罄,援军不足,将军重伤……
祠堂里的烛火在昏暗中跃动,四壁似乎都有风渗进来,满耳全是族人低泣的声响。
顾量殷教会她的只有一件事,即人的命数只能握在自己手中。
人人都有求不得,平帝求刀笔留情,皇贵妃求大权旁落,满朝文武求独善其身,顾家人求新的靠山,顾量殷或许只求一死,可顾佳期只求他活着。
她Z终还是点了头。
顾佳期不是举棋不定、瞻前顾后的人,既然下定决心以色侍人,便不再回头去想裴琅。只是宫中情况远比顾家想象得恶劣,郑皇贵妃的爪牙如铜墙铁壁,她终究太嫩,没能在宫中激出一朵浪花。
到Z后她才想明白,郑皇贵妃不过是条狗,准许她进宫的是皇帝,准许她被幽禁的也是皇帝,顾府和耆夜王翻脸时坐山观虎斗的还是皇帝。这是个好局,一箭双雕。
将军府的灾厄如期而至,不过两年,煌煌将军府便彻底失势,被鬣狗咬啮殆尽。
顾佳期嚼着缠绵的恨意,在黑暗的宫室里等了足足一年。一支玉堂春的木簪被她磨成了短匕,吹毛断发。她等着平帝召幸,等着把那锋刃送进昏君胸膛。
然而,她终于等到重见天日时,平帝竟已撒手西归。
她就像个终于长出了手脚的剑客,利剑出鞘,却四顾茫然。
有句诗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像她这样的人回看往事时就是如此,但愿如烟,不敢看清。
这个夜晚漫长得无休无止,顾佳期嗓子早已哑了,几乎是数着更漏声挨到了天边泛鱼肚白。直到陶湛在外头清了清嗓子,裴琅方才松手将她丢回榻上,起身问道:“什么事?”
“上次派出去的人送回了信来。”
陶湛的声音一点波动都没有,他早习惯了这般情景。
这似乎是件要紧的事,裴琅起身披衣。
他是行伍出身,动作利落,三两下已穿戴齐整。回头看去,顾佳期正抱着枕头蜷身窝着,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刚才她哭得狠了,此刻浓黑的睫毛上还挂着点湿润,眼角也有些发红。按道理来说,这样子是十分香艳的,可她蜷在那儿连直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加上前几日病得厉害,看着越发瘦得可怜。
裴琅素来不是体贴的人,但顾佳期身份尊贵,一病就要多出许多麻烦,他也怕她再惹麻烦,此刻竟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摸了一把她的额头。她的额头似乎又开始发烫,裴琅不由得“啧”了声:“娇气成这样,还去淋雨。”
顾佳期毫无脾气,也不反驳,疲惫地闭上眼应付:“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回嘴,只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敷衍他,变回了平日里四平八稳的样子,一半是因为醒了,还有一半是因为难受。裴琅站了半晌,脸上终是掠过一丝不忍,心知自己这次是把她折腾狠了,于是张口便叫陶湛去请医官,还低头关切地问她:“哪儿疼?”
一听他说人话,顾佳期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猛地睁开眼,恶声说:“不要。”
裴琅性子直,既然心里有愧,此刻也不介意她无礼,他笑眯眯地扯起被子将她盖住:“不要什么不要?祭天可是要抛头露面的。小太后娘娘,有病就得看大夫,不然叫人看出毛病来,小皇帝可就下不来台了,是不是?”
他说话和气,装得像个好人似的。顾佳期起初没听懂,听到末尾,隐约明白了,原来这人还是在记恨她执意要陪同皇帝来西郊。
她挣扎着要从被子里钻出来,裴琅哪里肯让她顺心,顺手拿被子角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死结,又把她一推,滚进床里,这才肯走。
顾佳期从被子里挣扎出来,翻过铜镜来看,果然看见颈上有大片瘀青,十分醒目。
裴琅还跟少年时一样,总是憋着坏,常会在这种时候给她使绊子。她气得往被子里一窝,打起精神,将他祖宗十八代刨出来骂了个遍。
结果三代往上尚未骂完,裴琅身边的医官便过来为她把了脉。医官也不多问,给了她一支药膏,随即照例不由分说地灌了她一剂药。
天色大明时青瞬过来伺候,见顾佳期竟已起身穿戴好了,十分惊诧:“太后娘娘,今日起得这样早?”
平日里总要叫好几遍,顾佳期才起得来,青瞬见顾佳期不回答,也就明白是摄政王来过了,连忙换了个话头:“娘娘穿这个也好看。”
顾佳期虽然个子娇小,身材却修长玲珑,并不显得矮小。虽然她比较瘦,但穿上这样又大又重又深的衣裳,倒衬得她肤白胜雪,鸦羽般的长发上密匝匝地坠着宝石坠,远看去倒真像个娃娃。
青瞬笑着调侃:“娘娘昨日还嫌热,今日就不怕发疹子了?”
顾佳期紧了紧颈旁密密的一圈绒毛领,遮住一层层的痕迹,微微笑道:“天冷了。”
?
昨夜秋雨洗过,今日倒是响晴的天,秋风一阵阵的,吹得青云尽数飞去,只剩穹庐一顶,碧蓝如漆。
裴昭穿了衮服在坛下站定,遥遥回头冲回廊上看去,不知是在看谁,神情古井无波。
青瞬小声说:“陛下看您呢。”
裴琅站在顾佳期下首,瞧得见她们咬耳朵。顾佳期低头听青瞬说话,还不忘拢一下衣领,遮住脖子。他看在眼里,打个哈欠,低笑一声,夹着轻慢。
顾佳期知道他笑什么,她不理他。
坛下的裴昭望着这里,周边一阵窸窣议论声便缓缓传开来,隐约有几句吹到了耳中:“……说到底还是个孩子,竟没主意。”
“太后不立规矩,才至于此,居心难说。”
顾佳期就当全没听见,向前站了一步,让裴昭能把她看清楚。她朝他稍微颔首,示意裴昭自己在这里看着他。
裴昭这才转回头去,向天一拜,身姿肃然,如松下风。顾佳期头一次察觉裴昭当真长大了,他倘若是世家的公子,在街上也是会面临掷果盈车的。
祭天礼冗长烦琐,加上天气有异,秋风渐紧,一阵冷似一阵,在场的人都急欲离开。裴琅哈欠连天地熬了一会儿,早早地抓了个空,带人下去喝茶吃点心。
皇帝身边的宦官来过一次,请太后也下去歇息,顾佳期却怕裴昭紧张,一直等到礼毕方才进屋。
裴昭亲自送上热茶来,顾佳期捧着抿了一口,小声长出了口气。她又想到身边都是人,还需要装出一副天伦之乐的派头来,于是道:“多谢陛下。”
她这么客气,裴昭听了却是不大高兴的样子:“母后不必说谢。”又说,“此处诸事不便,这便回宫吧。”
他说完,就真的转身叫人去打点车马,预备回宫。
一旁的裴琅坐在圈椅中跷着腿,手握着盏铜酒壶,竟是已经喝上了。看裴昭张罗,他笑眯眯地打岔:“陛下,这天气冷得古怪,眼看日头都要落了,等会儿夜里可是更冷。在这儿将就一夜就得了,还闹着要回宫做什么?”
裴昭像是很不喜欢西郊,垂首检看着宫人要递给顾佳期的暖手炉,闻言头也不抬:“要回。”
裴琅仍然笑眯眯地招了招手,叫陶湛去报信:“哦,陛下要回,那你便去叫宫里的人候着陛下。叫他们将火炉子生起来,把夏日里凿冰的家伙也拿出来。”
他习惯开玩笑调侃身旁的人,顾佳期和裴昭都不理他,省得逼他把蔫招卖出来。
陶湛却当真配合,上前问道:“王爷,生火炉属下明白,但要凿冰的家伙是为了什么?”
裴琅抓过他肩上的披风旋开披上,起身出门,挥鞭上马,甩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了敲冰棍子。”
摄政王和皇帝虽说不睦已久,但若是在御书房或成宜宫,二人并不会表露太多。裴昭一向听顾佳期的,不管裴琅怎么找事,他不言语、不搭理就好。在人前这么挨裴琅的刺,倒还是头一回。
裴昭虽没说什么,顾佳期却能看出他脸上的不痛快来。上车走了一阵,她闷闷想了一阵,小皇帝嘴笨,让裴琅想奚落就奚落,恐怕是她教错了,看来得找人教教他吵架。她终究年纪小,有些想一出是一出,掀起车帘就叫:“青瞬,你给我找个 —— ”
外头那人却懒洋洋地应了声:“青瞬没有,冰棍子倒有一根。太后有何示下?”
竟是裴琅。
腹诽了一路的人竟一直就在自己一壁之隔的地方,顾佳期哑然地张了张口,有些心虚似的应了一声:“王爷,玩笑过了,哪有那么冷的?”
她这是嘴硬,其实现在天黑透了,确是冷极了。寒风萧萧瑟瑟,一阵阵地刮过,带下漫天黄叶,挂满星星的天幕又透彻又高远。
越是冷,就越是能闻见空气里弥漫着悠然的香。原来是街边人家酿了米酒,一坛坛摆在路边,齐齐整整的煞是好看。裴琅腰间的长剑上一片洁白,她原以为是皎洁的月色,细看才发现是剑端蒙着的一层薄霜。
顾佳期东想西想,看到这柄剑,又心想Z近确实有些不安稳,不然裴琅怎么带着护卫还要佩剑?
她趴在马车窗口出神,直到裴琅一眼扫过来,她才猛地抽回目光。裴琅也察觉了她一脸尴尬,倒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仅是抬手灌了口酒:“看什么?太后也想喝?男女授受不亲,这壶不行。”他指了指路边的米酒坛,“那个倒可以。本王去弄一坛来?”
他气定神闲地指着米酒坛,脸上挂着一层笑意,笑容明朗,但在顾佳期看来却像刀片挖进人心,要提醒她想起什么来。
顾佳期怔怔地打量了一圈,方才发觉再向前走几步,便正是顾将军府后巷。这地方她熟得很,从前年少荒唐,常跟裴琅在这里玩闹。裴琅指着的那种米酒她从前Z爱喝,一口气可以喝一壶,也跟他做过几次“打家劫舍”的勾当。裴琅第Y次亲她,也是在这里。
眼下街上摊位没人看着,顾佳期却只觉头顶里“轰”的一声,一团邪火卷了上来,她猛地一把摔回了帘子。
他偏要在这时提以前的事,就像拿着烧红的铁棍子往人心口上戳。顾佳期气得眼圈发红,一低头将脸埋进了膝间,狠狠地咬了咬牙。
车外的马蹄铁敲般地响着,十分有节律。隔了片刻,裴琅挥鞭催马向前奔去,声音渐渐远了,只有一声漫不经心的呼哨留在空气中。
过了半晌,车帘一动,是青瞬进来了。见顾佳期这样,她讶然地问:“太后娘娘怎么了?”
她是太后,一点差池都出不得,顾佳期不敢忘。她缓了一会儿,摆了摆手,哑声问:“到了吗?”
?
?
第三章
譬如朝露
摄政王早在半路上就回了摄政王府,回宫的一行人如他所言,当真冻成了冰棍。
顾佳期脖子上有印子,心里有鬼,更何况穿的是一副捂疹子的行头,早间还喝了一剂药,所以倒不觉得太冷。旁人却是纷纷冻坏了,裴昭下马便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连忙退后了几步,跟顾佳期分开些距离,沙声道:“母后风寒刚好,还是当心些的好。”
顾佳期自己是被顾量殷拿长剑、大刀、木棍子给揍大的,没人跟她说过该怎么养孩子。她推己及人,自然也就觉得普天之下的孩子都该当狼养。裴昭生母早逝,先帝将裴昭交给郑皇贵妃抚养。可是郑皇贵妃心胸狭窄,不肯让这小娃娃抢了象山王的风头,便打着慎养太子的幌子,对裴昭百般刁难,是以裴昭一直到十岁上连见光的机会都极少有 —— 他因此生得十分白净,或者说肤色近乎苍白。
等到平帝驾崩了,封了太后的顾佳期才第Y次见到小储君,只见是一只弱不禁风的小鹌鹑,就知道他受过的苦跟自己一样,心里不禁一叹。
从那往后,裴昭便依顾佳期的意思骑马练剑,身子渐渐康健起来,近几年已不曾生过什么病。所以这时候他虽然打了个喷嚏,顾佳期也并未担忧,只叫了太医来诊治。她看过方子,又看着宫人熬了药来,自己方才有空坐在榻前喝了口茶。
裴昭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很不喜欢躺在被子里被人摆弄,李太医驼着背忙前忙后,他硬挺挺地坐着,端着药道:“不过是个小喷嚏,不至于兴师动众。”
李太医从前伺候平帝,平帝晚年沉迷药石丹砂,他劝阻不下,反惹恼了平帝,被一贬再贬。如今他又能伺候裴昭了,于是恨不得掏出心肝脾肺肾来操心。听裴昭这么一说,他忠心耿耿地抹了把昏花的眼睛:“陛下龙体有恙,事关国体,切不可掉以轻心!依臣看,陛下这并非只是吹了冷风,而是早就受了秋雨之凉,非同小可。太后娘娘都守着陛下,母子感情这般笃厚,陛下自己焉有不上心的理?”
也不知道李太医哪句话说错了,裴昭垂了垂浓密的睫毛,面上不知怎的,竟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不快。他一抬头便将那神色抹了,只笑道:“母后不必守着我。”
顾佳期也笑了:“哎呀,是他们先兴师动众的,都闹成这样了,哀家也只好照着《列女传》上头说的做罢了,倒不打算真的守着陛下。”
李太医没料到煌煌礼教被太后弹得这般荒腔走板,一时脸都青了。旁的宫人则是知道太后性情,都低头抿嘴笑,连裴昭都牵了牵嘴角,那双猫似的眼睛弯了弯:“原来母后不打算守着朕吗?”
顾佳期接过药碗来,递给宫人去留药渣子:“陛下是大人了,认真算起来,都该选妃了。哀家要再把陛下当孩子,的确是不能了。”
裴昭原本低着头,正心不在焉地分丸药,听了她这一句,突然抬起头来,灼灼地看了她半晌,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别。”
顾佳期将他逗出了孩子气,知道他心情还没差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便心满意足了,她“扑哧”一笑:“好啦,哀家就算再无情,再冷漠,也不至于趁陛下生着病张罗选妃。陛下歇息吧,哀家这便回了。”
裴昭这才知道顾佳期是故意逗他,摄政王的坏心眼好防,顾佳期的坏心眼却不好防,他被她逗了这些年也没有长进,该上当还是要上当。
他被顾佳期逗完,隐隐有些闷闷的感觉,但还是温柔地看着她:“那母后这便回了?《列女传》上头是这样说的吗?”
顾佳期披上大氅,随口道:“《列女传》上头还说女子被旁人摸一摸就要自己砍掉手腕子呢,宫里人来来往往,磕碰多了去了,哀家有几条手腕子够砍?《列女传》想怎么说怎么说,哀家反正不认可这荒唐至极的说法。”
按照京中世家的眼光,顾家的这位独女从小算是不学无术,先后气跑了七八个先生。若不是顾量殷声名在外,莫说上门提亲,恐怕早就连上门来往的人都没了。眼下李太医听她大放厥词,气得眉头大皱,奈何不敢驳斥。不过裴昭还是被她逗得一笑,咳了两声:“母后不守着朕也就罢了,歪理倒很多。”
顾佳期按着少年微烫的额头将他推回去,小声说:“好了,其实是因为陛下大了,这里用不到哀家了。”
裴昭不置可否,闭眼翻了个身。
顾佳期抽身要走,忽听他说道:“早知如此,朕该在小时候多生些病。”
大约是幼时被郑皇贵妃折磨得久了,裴昭一向寡言,一年都说不了这么多话,如今年纪长了一些,竟然跟她开起玩笑来了。
李太医一跺脚,大惊失色:“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
顾佳期也累得很,嘱咐了宫人,抬脚便走出了昭阳宫。
李太医仍在絮叨,裴昭全当未闻,在床头靠住,揉了揉眉心:“朕只是哄太后回去歇着,随口一说罢了。李太医,不必多心。”
李太医在榻边伺候了一阵,毕竟有些感动,忽然道:“陛下虽非太后血脉,对太后却当真仁孝,如此有情有义,陛下当是明君,是我等生民之福。太祖倘若有知,必定也有所感。”
裴昭合上眼:“不是这样。”
李太医没有听真:“陛下说什么?”
裴昭不答,却是已经睡着了。
顾佳期叫人看顾着裴昭,自己也留着心。没想到裴昭这次像中了邪似的,说了那句“早知道就多生病”,竟然就当真病去如抽丝,一连发了数日低热。及至第六日,李太医跪在地上,跟顾佳期絮絮叨叨说了好几篇“之乎者也”。顾佳期总算明白过来,这老头子拐弯抹角,原来是在说小皇帝缠绵病榻都是劳心劳神累出来的,请皇帝保重龙体,今日别再去上朝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前头也有摄政王顶着,让裴昭告病,请摄政王上几天朝也是可以的。
顾佳期去偷看过裴琅替裴昭上朝的样子,只觉古人所言甚是。裴昭上朝是“君子和而不同”,皇帝虽冷着脸,臣子倒都倾盖如故;裴琅上朝则彻底是“小人同而不和”,摄政王跷腿在上头倚着,朝臣全低着头,等摄政王一本一本将驳回的折子丢下来,堂中鸦雀无声,十分吓人。
不过和和同同的,结果都大差不差,裴琅这个人虽然又凶又坏,并且行事铁腕,但落到实处时倒还算有一丝人味,把朝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顾佳期看了又看,裴昭这日的确不大好,咳得嗓子都哑了,眼里已带了血丝。顾佳期没有办法,只得问了裴琅的去处,随即硬着头皮写了手书,将在东郊行猎正欢的摄政王召回来。她“之乎者也”地写了一通,Z后落了太后的印。
她自己则跟太医们守着皇帝,看太医小心翼翼地落针在那少年的脖颈上,她只觉得看着都疼。裴昭虽然大了,但大人生病也是要怕疼的,何况裴昭七年前那副瘦削苍白的模样十分可怜,顾佳期担心他,把心提到嗓子眼,竟当真守了裴昭一夜。
次日天明时,裴昭趁着旁人忙碌,向她招了招手。
顾佳期走过去,裴昭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便拉过她的手去。顾佳期吓了一跳,却见裴昭只是翻过她的手心,修长的手指像有力的狼毫一般,一笔一画地掠过掌纹,在她手上写了一个“回”字。
顾佳期倒也确实想回,因为裴琅眼见就要下朝了。
裴琅少年时在军中野惯了,可如今做摄政王,平日里规矩也不少。本就少有放风的机会,这次好不容易扯了个假去东郊疯几天,却又被她凭空搅了,还不知要怎么阴阳怪气。
听闻摄政王是连夜赶回来的,他似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上了朝,想必心里有不痛快,等会儿一散朝,他是一定要来做一做面子功夫的。说是给小皇帝请安,但他嘴巴坏,总是顺便给她添添堵。
顾佳期正发着愁,裴昭折起指节,用指骨轻推了推她的手。
顾佳期见他瘦了许多,骨骼温润的脸上透着经年累月擦不去的苍白,忍不住心里一软,小声说:“我不回也行的。”
裴昭笑了笑,干涸的嘴唇有些裂开了,他又写道:“皇叔只是来坐坐,朕没事。”
两人弄得好像真是母子情深似的,但其实顾佳期的母亲去世得早,她并不知道当娘的该是什么样,倒是勉强知道当皇帝的该是什么样 —— 先看好平帝是什么样,然后反着来就是了。所以七年来她都是学着那些被她打跑的老先生的样子,把仁义礼智信往裴昭脑袋里灌,想要勉强灌出个人形来,结果竟然真灌出个谦谦君子,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见他肯担着裴琅的脾气,顾佳期就放了心,披上大氅,带青瞬回成宜宫。
一出昭阳宫门,顾佳期立刻忍不住哈欠连天,青瞬连忙去挡住:“娘娘,可别让人看见。”
顾佳期闭上嘴,青瞬又无奈一笑。顾佳期脸上透着跟裴昭一模一样的苍白,像没晒过太阳似的,眼下的青黑十分显眼,这么看更憔悴了。
青瞬不由得有些发愁:“这可怎么办?”
顾佳期以为这脸色倒没什么大不了,被裴琅吆五喝六才叫麻烦。她只求能赶在裴琅来之前开溜,赶紧回去找个地儿打盹,于是脚下一拐,绕进昭阳宫后的小巷。
青瞬不明就里,顾佳期笑道:“哀家带你抄个小道。”
青瞬知道她看着稚嫩,其实是在军营里翻滚大的,虽然有些不讲规矩,但辨清东南西北,翻个墙都不在话下,于是虽然自己没走过这条路,却也死心塌地跟着。
谁知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二人转过一道宫墙,迎面就碰上了一尊黑面煞神。
青瞬顿时轻轻“唉”了一声,顾佳期心里一沉,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她暗暗生悔,也只好勉强笑了一下:“王爷辛苦。”
裴琅皱着眉头打量她:“太后娘娘万安。这是昨儿夜里上哪儿逮耗子去了?”
裴琅天生就是个纨绔种子,派他去念经都能逗起闷子来,所以虽然他语带挑衅,青瞬仍忍不住低低一笑。顾佳期原本眼睛极大,睫毛浓长,当下眼周泛着一圈青黑,倒的确像只志怪画书上的妖猫。
顾佳期淡淡扫了她一眼,青瞬连忙抿住嘴,不敢再笑。裴琅却清了清嗓子,青瞬知道意思,忙和陶湛一起垂下头退到外头去。
闲人一走,裴琅连笑都懒得笑了,又是一脸不耐烦地抱臂往宫墙上一靠,拢拳打哈欠道:“东郊景致不错,姑娘也香甜,春宵一刻值千金,太后打算怎么还?”
原来他去东郊玩的是这个。他从前对女人并不留心,顾佳期倒不知道他还会玩这些花样,想来这些年身居高位,毕竟少不得应酬。顾佳期咂摸了一下他Z后半句话,瞬间联想起在西郊时的情形,只觉要糟,硬着头皮道:“王爷替陛下打理朝务,哀家替陛下先谢过 —— ”
却听裴琅轻哼了一声,撑住了她身后的宫墙,倾身过来,二人近得几乎鼻息相引。
顾佳期只觉汗毛倒竖,忙低下头,却只听他轻声说:“本王不是说这个。”
他的声气一丝丝拂在耳际,仿佛再向前半寸,那凉薄的唇就要贴到顾佳期耳郭上。她又痒又不敢乱动,话都说不顺了,打着抖说:“那是要……说什么?”
裴琅像是想了想:“别装傻。你那成宜宫规矩大,本王懒得去。上次出去祭天,原本是两日两夜,偏偏皇帝小崽子偏要当日就回。你说还什么?”
顾佳期怀疑裴琅就喜欢逼着她在光天化日下紧张成一团。昭阳宫里一阵阵的隐约人声跳过宫墙落下来,顾佳期咬了咬嘴唇,压低声音反驳:“……又不是我要当日回。”
裴琅“噗”地笑了起来:“那难不成本王找皇帝侄儿还吗?别打岔。”
顾佳期小声道:“左右王爷也悠闲了两日两夜,并没吃亏。”
裴琅挑眉“嗯”了一声:“你敢吃醋?”
顾佳期却又没了下文,他失了耐心,抬手在她鼻尖上一弹:“继续说啊。”
他力气很轻,但她也不知发的哪门子脾气,今天偏不想让他碰,她想也不想,低头便一口咬在他虎口上。裴琅吃痛,狠狠向后一抽,她越发咬得用力,咬得口中满是腥咸的铁锈味。
她口中还咬着,心里其实已经蒙了,脖子被他的手环住。裴琅并未发力,只是松松地握着她细长的脖子,听声音,他似乎也动了气,不过仍然是气定神闲的:“咬啊,这宫里眼线繁多,本王倒不怕人看见。”
他这么一说,顾佳期浑身都不自在,果然觉得宫墙拐角里有人在看,余光似乎看到了一个人的袍角,但一闪就不见了。她心里一急,连汗都冒出来了。
顾佳期知道他力气奇大,其实一错手就能拧断她的脖子,但他只是收着力气,用了巧力,按住筋轻轻一敲。
一瞬间又酸又痒,顾佳期怀疑他是要让她叫出声,她心里一阵猛跳,也不知道是怒还是怕,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突突跳动着涌上头去。她只想躲开,便猛地松开牙关,仓促退了一步,后背“砰”的一下撞上墙,头上的珠钗也砸了一地。
变故突生,青瞬吓坏了,闻声甩开陶湛跑了过来,慌乱地扶起她:“娘娘!”
顾佳期把自己撞得岔了气,也终于反应过来,裴琅方才不过是敲敲她的麻筋闹着玩,她是杯弓蛇影,总觉得裴琅想害她。她心里有些懊恼,但是顾不得想,咳得一阵一阵的,还不忘拉着青瞬的手,喘着气说:“小声些……”
裴琅皱着眉,看她弯腰咳着,慢慢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去,脸色多少有些阴晴不定。半晌他才扬眉笑道:“太后倒威风,本王还当是有多大的本事,原来怕我怕成这样?既然如此,今后便少吃这门子飞醋,本王手里没有醋厂,养不起娘娘。”
顾佳期知道他说得对,她怕他怕成这样,是因为她和裴琅早就恩断义绝了。所以她不该想,更不该起脾气,裴琅在外面玩什么、看什么,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陶湛也怕裴琅当真弄出人命来,看了一眼他背在身后的手 —— 那只手紧紧攥着,恨不能将五指按进掌心似的,不易察觉地微微打着抖。
陶湛跟了裴琅多年,知道他平时八风不动,在小太后的事上却往往反常。他还以为裴琅这次竟然对太后动了手,心下一沉,赶忙快步走来,直杵着挡在裴琅身前,低声道:“王爷。”
裴琅这次虽然冤枉,但也满不在乎,他捏了捏手骨,笑道:“怕什么?本王跟太后再不对付,也还不至于在昭阳宫外头杀太后。”
顾佳期又用力咳了一声:“王爷自便,我回去了。”
她说她的,裴琅全当没听见,信手从她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来,随便按住了虎口上的血牙印,然后将沾了血的脏帕子往袖中一揣:“今后别走这条路。”
说完,也不等她答话,他抬步便向昭阳宫走去,还哼着小曲。
那调子起先还是一支《紫云回》,没几声便离题万里,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调子有些熟悉,顾佳期愣愣地听了一会儿。
青瞬小声道:“这不是土匪嘛,难道这路是他开的吗?”
顾佳期这才回过神。
裴昭遣人来叮嘱过天凉,所以成宜宫里已备了炭,烧得哔剥作响。青瞬燃了香,顾佳期吸了一鼻子东阁香,把脸埋在锦被里,很快就睡了过去。
青瞬说裴琅是土匪,其实倒有几分道理。
昭阳宫是皇帝寝宫,从前平帝多疑,这四周全是警戒的金吾卫,巷子不准人通行,命妇们要到昶明宫去给执掌后宫的郑皇贵妃请安,得绕好大的一个圈子。
那是平帝三十九年,顾佳期的头发才刚能扎起来,春风正浓时,帘摇惊燕飞,她头一次跟着小姑姑顾量宁进宫。
顾佳期本就顽皮,又刚从军营被接回长京城,正是个土丫头,看着宫里的绣金灯笼、水岸菡萏、淡绿水雾般的杨柳枝条、宫女们踏着落花的裙裾,全都新鲜极了。她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摇头晃脑的,一不留神,头上的珠钗掉了一地。蹲下去捡时,她又踩住了裙角,一屁股摔下地,难免叹了口气:“唉,这。”
顾量宁跟妯娌谈得正起劲,拍拍她的头,叫她把东西捡起来再赶上去:“昶明宫在顶东边,我在大路上等你,”她指了个方向,嘱咐道,“走大路,记住了?”
顾佳期不捡还好,一捡就更不得了了,她看见太液池边的地上躺着几条小红鲤鱼,大概乱跳到了岸上,正在徒劳地挣扎着,鱼鳃翕动,十分可怜。
她兜着裙子将鱼捡起来丢回水里,又连忙跑着去追顾量宁。
方向她记得,又觉得左右宫里没有坏人,于是也不管是大路还是小路了,提着裙子一路狂奔,一转弯进了一条小巷,随即眼前寒光一闪,一柄红缨枪斜着挡在了眼前。
她险些撞到枪柄上,连忙停脚,抬头看去,就看见了侧坐在墙头的少年。
她那时还不认识裴琅,裴琅也还没被封耆夜王,成日与金吾卫的一群中郎将插科打诨、四处游荡,在宫里上房揭瓦。顾佳期只听到他哼着荒腔走板的曲子,看见象征着守卫皇城的锦袍玉带在逆光中闪着晦暝的亮色,那是金线绣成的扶桑、菡萏和朱雀青龙纹样。
墙头上摆着五花八门的佩刀、佩剑和银枪,似乎都是方才他跟同僚逞凶斗狠的战利品,被他卡在墙头当了靠背。他就靠在那堆武器上头,笑吟吟地冲顾佳期点了点下巴:“此路不通。”
顾佳期不知道一墙之隔就是昭阳宫,全没想到警戒这一层,于是猜度眼前是个混进了金吾卫的流氓,一皱眉头:“凭什么?”
俊秀英气的“流氓”嬉皮笑脸地点点头,好像她是个毛孩子似的,信口开河:“就凭此路是我开呗。说了不让过,就是不让过。”
这土匪口风坐实了流氓身份,顾佳期毫不犹豫地抬脚一铲,正踢在红缨枪头上。这一招是她惯用的,熟稔已极,那红缨枪被一脚铲开,径直飞起来滚下地。她拍了拍裙子,昂首向前走去。
身后有轻轻一声,是那人跳下了墙头,跟着她走了过来。
顾佳期回头看去,只见他肩上扛着幽亮的黑铜佩刀,大摇大摆地跟着,显然是一副算账不等秋后的德行,不由得问道:“你做什么跟着我?”
裴琅的五官偏邪气,本来是一望即知的不好惹,但那时在巷中凌厉阴影的遮盖下,顾佳期觉得他笑得没心没肺:“姑娘多虑,同路罢了。”
“难道你知道我去哪里?你听好,我爹可是顾量殷。”
裴琅笑得更开了,好像笑得肚子痛似的,握刀的手掐住了窄腰,另一手指了个方向:“原来是顾佳期姑娘,失敬。在下听好了,你爹是顾量殷,在下惹不起。不管顾佳期姑娘去哪儿,反正我去昶明宫。”
回长京前,顾量殷常敲打她:“若有扛不过的时候,就说你是顾量殷的女儿。这话出口,天下没人敢欺负你,知道吗?”
顾佳期嘴上瞧不起顾量殷教的那一套,真到有事的时候,少不得还是要将大将军搬出来狐假虎威。
那日,她仗着顾量殷的名头,知道身后的人一定不敢惹自己,便大摇大摆地向东走,闻着花香,畅通无阻。裴琅抱着那堆刀枪跟在她身后,他修长懒散,像只美丽的豹子。
顾佳期那时候觉得区区一条昭阳宫的小巷,没什么可怕的。后来她知道自己想错了,宫里的坏人不比宫外的少,坏起来花样翻新,裴琅全都知道,他在保护她。
裴琅以前待她很好,但也只是以前了。
火盆烧得太热,顾佳期睡得口干舌燥,叫了几声没人应,索性闭着眼伸手去摸茶水。凉丝丝的瓷器摆在榻边,她渴得发慌,也不管是什么,摸过来送到唇边。
入口凉丝丝、甜津津,带着一缕清凉的酸。
顾佳期一下子醒了过来,睁眼盯着手里的酒瓮。
青瓷酒瓮极精巧,不过巴掌大,里面装着浓稠清甜的米酒,其中浮着软糯的米粒。
她盯了许久,终于叫了一声:“青瞬。”
青瞬探进头来,见她握着酒瓮,知道她要问什么,便解释:“娘娘,是王爷送来的酒,说是东郊山里的特产,四处送人。陛下那边也有。”说着说着,便有些脸红。
顾佳期哭笑不得,裴琅的脾气难捉摸得很,裴昭和顾佳期搅了他行猎,他要这样广而告之 —— 东郊山里的特产倒不是酒,是当垆卖酒的红颜少女,长京城人人皆知那是什么地方,“行猎”又玩的是什么花样。
顾佳期摇了摇头,觉得裴琅偏狭至极,却舍不得放开手里的米酒,又捧着啜了几口,才道:“陛下好些了没有?”
她睡了一日,眼下已是黄昏时分。裴昭年轻力壮,自然好多了。顾佳期去了昭阳宫,见裴昭已要了折子来看,看得聚精会神,都忘了点灯。
顾佳期叫人点了灯,在他边上没滋没味地翻了会儿书,突然想起来:“怎么今日倒没见李太医来絮叨?”
裴昭“嗯”了一声。殿内灯火幢幢地晃着,顾佳期看不清字。他起身找了一圈,没找到黄铜剪子,便叫人拿来,在她身边弯下腰剪了灯花:“李太医今日有些怪。不说他,母后怎么了?”
顾佳期没怎么,一时疑惑,裴昭便点了点自己的脸,垂首望着她:“母后的脸通红,是热吗?”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顾佳期才觉出自己身上火急火燎地发烫,于是捂着脸颊笑道:“是上火。陛下,这时节烧炭还有些早呢。”
她生得瘦,尖尖小小的一张脸,浓长眉睫衬得肌肤如瓷如雪,眼瞳极其乌黑明亮,偏偏脸颊上一片红云,仿佛雪娃娃蓦地活了。
裴昭看了她一阵,移开眼睛,似乎有些赧然:“儿臣还觉得凉,才自作主张,害得母后上火。母后回去叫人把炭盆撤了吧,儿臣糊涂了。”
顾佳期也不多坐,稍说了几句话便要回成宜宫,裴昭送她到了殿门口,她便叫他停了脚:“哀家认路。”
出了殿门,她却并未向东,而是稍微一拐,走到了昭阳宫偏殿后头。这里药香袅袅,是宫人正煎着药。
她在那里站定,裴昭身边贴身伺候的邵兴平是个人精,留意着太后往这边来了,忙弓腰搭背地跟出来:“太后娘娘。”
顾佳期站住脚,拢了袖子:“陛下那桌上,哀家记得原是有把剪子的。”
剪灯花的黄铜剪子,刀刃未必有一寸长,但毕竟锋锐,后宫禁苑中丢了这样的东西,自然是大忌,先帝在时就有妃嫔这样偷了剪子行刺过,不过未果。
邵兴平惊觉犯了忌讳,一下子流了满头冷汗,低头应是:“奴才这便遣人清查,娘娘放心,必不惊动陛下 —— ”
顾佳期淡淡“嗯”了一声,青瞬笑道:“邵总管也不必急着请罪,陛下今日操劳,若能安排他早些就寝,那也是功德一件。”
场中人不由得都笑了,顾佳期也一咧嘴,又连忙收住,假模假式地责怪她:“你闹得我头痛。”
邵兴平就坡下驴卖乖,将灶后的一个人拉出来:“太后娘娘头痛,李太医倒给看看。”
原来煎药的正是李太医。顾佳期虽然确实觉得全身发烫,但嫌此人啰唆,并不想真让他看看,况且她惦记着昨日昭阳宫外偷窥的人影,想要遣人一查,急着抽身,于是向后一退:“不必。”
李太医却陡然迈了一步,从青瞬身边一让,上前握住了顾佳期的腕子,摇摇摆摆地说:“……娘娘……娘娘脉象热盛邪灼……嗝,气盛血涌,才会如此大起大落。”
丝丝缕缕的酒气穿过空气钻进鼻端,顾佳期皱了皱眉,心下了然。难怪他今日躲着不见人,于是她压低声音:“李太医,御前当差,可不该饮酒。”
青瞬莫名变了脸色,叫了一声“娘娘”便走了过来。李太医却哈哈大笑起来,状似癫狂:“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奸佞当道,无人扫除,轮得到一个不守妇道之人教我御前规矩?”
他眼里通红,显见得受刺激失了智,邵兴平竟拦不住,被他一脚踹到了药炉边。顾佳期心下一沉,猛地意识到原来那墙角的人影正是他,却见他合身一扑,她只觉后背剧痛,竟已被他撞上了院墙。她突然走了神,当朝太后在昭阳宫被太医行刺,这传出去要成什么话?
李太医虽然年老,但毕竟是个身长六尺的男人,这一撞撞得顾佳期眼前一黑,身子不禁软了下去。只听他嘶声哭了起来,老泪纵横,也不知是在跟谁说:“你们背着陛下……你们,我全看见了!陛下、陛下他还叫我去给这妇人生炭盆,可我全看见了……”
顾佳期心里一团乱麻,知道自己是在他跟前露了马脚。却见李太医手中一错,已亮出了磨尖的寒光刀尖,正是那无故丢了的黄铜剪子。大概是他早间看见了什么,回来便将剪刀藏起来,就等着这一刻来清君侧!
顾佳期缓过一口气来,隐约觉得身上烫得吓人,却无暇他顾,忙抬手用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习武之人都知道人手上有关窍,顾佳期虽然早已荒疏了那点功夫,却仍知道该捏哪里。果然,被她虚虚一握,李太医就再使不上劲,憋得汗如雨下,但另一手仍攥住了她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裴琅那厮?狼子野心,图谋江山,可惜道行还嫩 —— ”
顾佳期五内如有烈火烧灼,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腑内却像点燃了炮仗似的。
顾佳期脚下微一踉跄,手上蓦地脱了力。那青瓷酒瓮妖娆的弧线却蓦地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她猛地觉出了不对头 —— 这不是什么上火,是那酒有问题,是裴琅被人算计了!
顾佳期心里一片灼痛,全身却已经脱力,沿着宫墙滑了下去。青瞬惊慌失色,扑了过来,来不及叫出一声“娘娘”,便见顾佳期握着李太医的手缓缓松了,李太医挥起黄铜剪子,挟着力道狠狠楔向她胸口。
黄昏已落,暮色四合,她深衣上的血还看不出什么颜色。她口唇轻轻一动,涌出了一小汩黑色的血线,沿着下颌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
邵兴平终于爬起来扯开了李太医。李太医醉得狠了,呵呵哈哈笑着:“这江山、江山……江山所托非人!”
邵兴平不敢再听,将人按住用力填了满嘴土,这才察觉自己蒙了一身冷汗,看都不敢看顾佳期一眼,忙去关了这小院院门。
剧痛几乎在劈开身体,焚烧五脏,顾佳期只来得及死死捏住青瞬的手,将她拉到近前,用极低哑的声音厉声嘱咐:“不准叫太医,不准告诉陛下……去找王爷,别叫他看见伤……咳,传我的原话,叫他别忙着进来……”
邵兴平不敢违逆,忙将事情瞒下来,送顾佳期回成宜宫。
车辇摇摇晃晃,青瞬一直捏着顾佳期的虎口,不停地叫她别睡。
顾佳期五内翻搅不止,冷汗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力气随着血从伤口里一寸寸流失。她渐渐感觉不出疼,只感觉自己好像昏昏沉沉地神游天外。想起梦里的情景,她在心底轻轻笑了一声。
成宜宫里那只青瓷酒瓮还摆着,青瞬红着眼睛将东西拿开。
顾佳期蜷在榻上发抖,碰了碰青瞬的手,又虚虚一指案上的笔架。青瞬手忙脚乱,拿了笔,又将铜盆移来。顾佳期趴跪在榻边,哆哆嗦嗦地将笔杆伸到口中,狠狠一按舌根,霎时搜肠刮肚地吐了出来。
青瞬年纪还小,到底害怕,捂住嘴哭起来。
顾佳期吐了再吐,又叫青瞬兑了药来,趴在榻边呕得全身发抖。青瞬看不下去,知道这法子终归有限,却劝不动,只能擦了擦她额角细密的冷汗。顾佳期攥着床栏的手指泛着青白,浓长的睫毛在灯火的映照下合出一扇黑沉的蝶翼。那样子十分孱弱,好像一碰就会碎似的。青瞬忍不住问道:“娘娘还信得过王爷?”
顾佳期已想不清什么,恍恍惚惚地点点头。
说不清为什么,时至今日,她依旧是信裴琅的。
青瞬跪在榻边,大约是在哭,殿内的灯快灭了,也没人理会。顾佳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那姿势十分难受,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动,只能静静挨着。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大力推开,有人挟着一身寒秋雨气走了进来,冰凉的手指在她唇上大力按了几下。
她知道多半是药,却张不开牙关。那人毫不犹豫,将她翻过来摊平,劈头盖脸便猛扇了她一巴掌。
谁知顾佳期并不觉得疼,也睁不开眼,依旧毫无反应。那人怔了片刻,终于捏着她的下巴掰开了牙关,将一粒东西径直送入了喉口。
那丹药又辣又酸,顾佳期“唔”了一声,五内再次翻搅如焚。疼了不知道多久,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许久才皱眉睁开眼来。
视线尚未清晰,天还没亮,殿内一片漆黑,榻边只有一个肃穆高大的黑影。但就算只是个黑影,顾佳期也认得出他。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清清嗓子,轻声问:“下雨了?”
裴琅没应声,转过身去。顾佳期知道自己一身一脸都是黑红干涸的血迹,并不好看,忙说:“别点灯。”
裴琅一向不理会她,径自摸出了火石,手指捻上袖口,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顿了一顿,把火石丢开了。他在榻边坐下,缓缓握住了那青瓷小酒瓮,附到鼻端闻了闻,半晌后突然问道:“疼不疼?”
他滚烫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揉着。那情急之下的一巴掌力气不小,她脸颊肿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胸口的烧灼剧痛一瞬间全变成了缠绵酸楚。顾佳期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酒是好喝的。”
裴琅摸出她脸颊肿了,拿出腰间的酒壶,自饮了一口,将冰凉的酒壶贴在她颊侧冰着,语调里满是黯然:“我不该给你这个。这次是我疏忽了,你尽管怪罪,我接着。”
他平日调侃刻薄的时候一口一个“太后娘娘”,可是正经说话的时候,向来嫌“娘娘”和“太后”这些字眼累赘。
顾佳期用力呼吸,咳了几声,又摇了摇头:“我信得过王爷。”
“自然该信。”裴琅嘲讽似的轻笑了一声,“我还舍不得让你死。”
顾佳期信他。送进宫的东西样样都有记录,裴琅虽然一手遮天,却也难挡悠悠众口,他就算再想弄死太后,好篡权夺位,也绝不会用这样引火烧身的法子。
他花了这些年平定江山,靠的自然不是区区耆夜王的名头。他黑白通吃,阴阳手段兼具,在外头一向嚣张惯了,就差一脚踩在龙椅上,难免遭人嫉恨。
连顾佳期都知道,想杀摄政王的人层出不穷。前些日子他就遇刺过一次,不过那日正撞上长京下雨,他这人厌恶泥泞,于是独独那一天策马换了上朝的路,正巧避开。
那些人三番五次暗杀不成,用了这样阴毒的手段也不稀奇,可巧裴琅正要往宫里送东西,挑了这酒,偏巧顾佳期撞到刀口上,幸亏那一坛酒没送到昭阳宫去。
顾佳期攥着被角,怔怔地发了一阵子呆,重复道:“酒是好喝的。王爷特意给我的酒,是不是?”
酒壶还冰凉地贴在她脸上,裴琅听到她这唐突的问话,似乎回身朝她看过来。她听到衣衫窸窸窣窣的声音,但他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是,东郊姑娘漂亮,可惜缘分不到。本王给你送一壶酒来,就是想特意昭告天下,太后你亲手扰了本王的温柔乡。”
他的声音透着寂寥,像从很远的风雨里飘过来,Z终化作一声轻叹:“可惜,太后时运不济,撞得不巧,倒成了我的过失。等过一阵子吧,本王找个好天气,带太后去寺里拜一拜。”
顾佳期知道裴琅不想说,偏偏胸口里有块石头砸得她五脏六腑稀烂,她木然地逼自己说下去,好像只有难堪才能将胸口那不该有的酸涩冲淡似的:“王爷,那条路我又走了一遍,可王爷还是舍不得杀我。王爷还喜欢我,是不是?”
裴琅静了一瞬,忽然在黑暗中极平静地道:“顾佳期,你忘了?”
她忘了什么?
整个长京城都当她是耆夜王的小王妃,可顾量殷一出事,她就穿上预备好的嫁衣进了宫,跪在平帝脚下,试图螳臂当车,去换回风雨飘摇的将军府。
那是顾佳期平生Z屈辱的一夜,沿途指指点点叫着“小王妃”的孩童百姓、鸦雀无声的昭阳宫、平帝状似疯癫的荒淫笑声,还有郑皇贵妃涂着血似的刻薄嘴唇……
她一败涂地,人人都说她是不得已,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开始她靠近裴琅就带了见不得人的目的。后来日久生情,她自己都耻于承认那样脏的心思,所以一直当自己忘了,自欺欺人。
“你凭什么叫我喜欢你?顾佳期,别拿什么走投无路来搪塞,你那点心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骗我还不够用。我那皇兄Z爱抢别人的女人,你们顾家人不就是吃准了这个吗?若非他那癖好别致,你会巴巴地勾引我?顾佳期,你咎由自取,我留你活着,也确有一半是因为顾将军的功勋,可你凭什么还要我喜欢你?”
顾佳期只觉得裴琅说了这些话,那一刀她便是白挨了似的,一时也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很想让他也不痛快,于是闷闷笑了两声,对他认真地说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王爷那时若是不喜欢我,我怎么勾引王爷?可惜,我千算万算,漏算了郑皇贵妃的手腕,自己送到先帝面前。”她咳了一声继续说,“……多亏王爷回来,不然我就算是只九命猫,也早死透了。可是王爷既然感念我爹的功勋,怎么舍得这样对我呢?”
裴琅气得笑了,拍了拍她的脸:“本王怎么对你了?难道你想去冷宫陪那帮人吃闲饭吗?本王还得顶着恶名收拾这副烂江山,你却想清闲自在,想得倒美。不过娘娘今日倒是牙尖嘴利,还有没有了?继续说,没准本王一高兴,就说一句喜欢你,好如了你的愿。”
大概是弄那解药时跟人动手,用力太大,他的手微微抖着,就像是真的还喜欢她似的。
药效泛上来,顾佳期胸中一阵翻涌,赶忙推了推他的手。用力虽然不大,不过裴琅跟她吵了架,现在大概一点都不想碰她,冰凉的指尖只稍在她腕上一蹭,迅速移开了。
顾佳期勉强撑起身子,又跪在榻边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其实她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胃里仍在痉挛,一阵阵地发酸发疼。裴琅在她背上轻拍了几下:“坐起来会好些。”
她太阳穴突突的,几乎连抓住床沿的力气都没了,被他扯着手臂坐起来,方才觉得舒服了一些,拿袖子胡乱擦了嘴后,她笑道:“我劝王爷自己也多惜命,成日在外头吆五喝六,威风凛凛,叫人下了药都不知道。他日若是王爷出了事,我可没本事插翅膀出去找解药,到时候这天下是谁的,还不好说呢。”
她吐得声音酸涩,并不好听,裴琅大约也嫌病中人讨厌,不欲久留,见她软趴趴地窝回了锦被里,便站起来理了理袍子:“那娘娘可要事与愿违了。本王记仇惯了,死也要拉娘娘陪葬,不管这天下是谁的,左右都落不到你手里。黄泉之下可没有俗务缠身,娘娘忘了的事,本王要娘娘一件件想起来。”
月瘦如眉,星光历乱。
陶湛在廊下等着,远远看见裴琅快步走来,像一阵风似的刮过他身边,停也不停,连忙抬脚跟了上去。
裴琅走的是无人的小路,只有几盏宫灯摇摇晃晃地亮着,泥土、凉雨和血迹混在他的衣袍上,被照得近乎狰狞。
他方才找药时穷凶极恶,进宫连衣裳都来不及换,陶湛这才觉出不妥,忙脱了大氅替他披上。
裴琅伸手拢住了领口:“处理干净了?”
陶湛道:“是。”走了两步,他替裴琅兜住马,“王爷,属下有一句话。不知……”
裴琅翻身上马:“不当讲就不要讲。”
陶湛却摇摇头:“王爷为娘娘得罪的人也够了。王爷是放不下,可毕竟覆水难收。当年是没有法子,只得出此下策,可即便是下策,这太后她也做了七年,难道还能回头吗?”
裴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本王知道。”
陶湛也仰头看着他,半晌,斩钉截铁地摇摇头:“王爷不知道。若真怕人疑心太后,正经该做的是一刀两断,如今这样 —— ”
未等他说完,裴琅冷冷地笑了一声,扬鞭落下,“啪”的一声,黑马被打得喷了个响鼻,蓦地飞冲出了宫门。
摄政王走了,青瞬才敢进来小心翼翼地点了灯。
顾佳期蜷在锦被中向里睡着,青瞬大着胆子去提起一角被子,不慎碰了一下顾佳期的肩,没料到她竟还是醒的。被这么一碰,她突然一掀被子,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全都没忘。”
倒像是在闹小孩脾气。
顾佳期年纪轻,病里闹脾气,这倒也寻常,青瞬问道:“娘娘?”
顾佳期看清是她,哑然张张嘴,就不再说话,老老实实地任她拿了药粉打理。
那黄铜剪子只是剪灯花的,刀刃不过寸许长。虽然齐根没进左边胸口,可终究只不过剜下块肉来,血流得虽多,却并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动起来疼得厉害。
顾佳期疼得又出了一身汗,青瞬喂了些安神药,她方才昏昏沉沉睡了,还记着叮嘱:“别走漏消息给陛下。”
但小皇帝到底还是知道了。
?
?
第四章
昨日之日
天还未亮时,药力过了,顾佳期疼醒过来,睁眼便吓了一跳,因为榻前坐着一个人,白皙文雅,正是裴昭。
见她醒来,裴昭便站了起来:“母后。”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顾佳期想起李太医说的那些话,心里有些没底,偏偏青瞬不在,她正急得冒汗,裴昭已经说道:“听说李太医酒后失仪,将母后认成了仇家,用刀伤了母后,儿臣来看看。”
顾佳期将信将疑,裴昭已凑近了些,就着晨光端详了她一阵。
裴昭乌黑透亮的眼珠被晨光照得透出一点杏仁色,格外剔透,看得人心里七上八下。
顾佳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今日他格外像个大人,不禁向后一躲,牵动伤口,霎时“咝”了一声。
裴昭立刻伸出一只手来按住她的肩,相触不过一瞬,立刻抽离开来,他有些无措似的,眼睛有些发红:“不知道母后伤在何处,儿臣鲁莽。”
看他这样子,邵兴平是连伤在何处都没有告诉他,想来是当真没走漏风声。顾佳期掩住锦被,轻舒一口气:“陛下不用管。该到上朝的时辰了。”
她捂着伤处,裴昭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但顾忌男女大防,立刻移开了目光。
裴昭亲自传了早膳服侍她吃过,这才到前朝去。到了晌午,他又来了一趟,陪她用着午膳,席间他突然说道:“中秋宫宴有朕操持,母后安心养伤,不必经手了。”
这些事顾佳期不擅长,加上宫中人丁不旺,向来能省则省。中秋这节历来逃不过,毕竟要图个亲族齐整,平帝的老太妃们也都要过节,算起来都是她没见过几面的“姐妹”,不好连这点热闹都不给。
她在这上头笨极了,往年中秋,都是裴琅派人来手把手地教,于是她少不得被裴琅在场面上或私下里冷嘲热讽。所以裴昭这么一说,她便松了口气,又十分愧疚:“这可不是陛下的分内事,不好让陛下去忙。”
裴昭抬起头来,替她扶了扶靠枕,澄澈的眼底是一股探究:“母后想自己去忙?”
她连忙摇摇头。裴昭便展眉一笑:“那便是了。”
裴昭性子持重,但这一笑有些许促狭,有股他身上罕见的少年气。顾佳期一下想起了前日的话,恍然大悟,咧嘴笑起来:“哦,哀家明白了,陛下是怕哀家张罗选妃。”
顾佳期总这么逗他,裴昭依旧皱了皱眉:“都说了不要。”
这时其实离中秋还远得很,顾佳期也并未真打算让他一个半大孩子经手那些繁缛事宜,不过身上有伤,那酒里掺的毒又麻烦,来来去去调理了多日,等到惊觉大节将近时,已不大来得及了。
她叫来宫中仆妇问,那些人却一头雾水:“太后娘娘问中秋宫宴?陛下都已安置好了,只消太后娘娘亲自去一趟西边。”
西边便是老太妃们的居所,到了这一步,便当真是万事俱备了。顾佳期有些讪讪地,忙叫人送了点心去裴昭的书房致谢。及至次日早间,她便乘銮舆往西边去。
老太妃们跟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顾小太后并不相熟,只有从前的王婕妤和林淑妃等人是跟她姑姑顾量宁说过话的。可是在深宫中憋得久了,便是不熟也能强扭成妯娌,于是一帮女人纷纷拉着顾佳期的手问:“陛下可选妃了?”
顾佳期张了张嘴,原想说“陛下才十七”,转念一想,十七倒也不算小了,是裴昭自己不亲女色。而这不亲女色的缘故无论是什么,似乎总有她这个后娘教导无方的缘故在。
她这个手生的太后一时被问得哽住了,不知如何接话。王太妃年纪轻,还未全然糊涂掉,啐道:“不知羞的,陛下可是明君,眼下尚未归政,哪来的空闲沉湎后宫?”
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平帝。老太妃们犹豫了一阵,林太妃年纪Z大,近七十了,人也糊涂,伸出老树皮似的手,出了个馊主意:“那便先叫耆夜小王爷娶亲。”
顾佳期一愣,听她继续道:“小王爷一娶亲,便可以带王妃回封地去,王爷日子和美了,自然就再没心思插手政事,到时候归政小陛下还难吗?归政事毕,还怕陛下不亲女色?”
林老太妃一拍手掌,满脸皱纹里铺着志得意满:“迎刃而解。”
另一个老太太戳她的腰,低声提点:“小王妃在这儿呢,小王爷娶哪个去?”
顾佳期有好几年没听过旁人叫裴琅“小王爷”了,琢磨了一会儿才想起“小王爷”和“小王妃”说的是谁。想来这帮人真是被闷得发了慌,糊涂得不记世事,倘若她没做这个太后,如今多半也是一样的。
顾佳期揉着额角陪她们聊到天黑,终于得了机会起驾回成宜宫。
几日后便是中秋,宫中四处已装扮了起来,通明辉煌的红鲤鱼灯轻盈摇荡,光河一样绵延到深院中去。
有人等在宫门外,顾佳期快步走过去,那少年托了一下她的手臂:“母后,慢些。”
顾佳期笑道:“又不是腿叫人捅了,做什么慢些?”
裴昭应了一声,淡淡责怪道:“母后偶尔也说些吉利话吧。”
?
裴昭进殿同她一起用晚膳。青瞬将一尾焦火鲈鱼卸开,将小刺尽数剔了出去,嘴上也不停,将一日见闻倒珠子似的倒了个遍。
她说话有趣,连裴昭都笑了:“朕只是忙,并没有其他心思,选妃并不急于一时,皇叔也并不用母后张罗。”他回头问邵兴平,“前日说起,皇叔近来心仪的是谁家的姑娘?”
邵兴平垂目道:“回禀陛下,是朱家的幺女,唤作紫庾的。”
“朱紫庾”这名字有些耳熟,顾佳期捏着筷子想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大概是神策军副将朱添漫的女儿,自小养在军中,也是去年才回长京城的。
裴昭笑起来总是稍纵即逝,一句话的工夫,他脸上的笑意已褪了,敛眉挑起一块焦边微卷的鱼腹,送到她碟中:“母后觉得不好?那儿臣遣人去跟皇叔说。”
顾佳期自然不敢管裴琅的事,而且连谈都不想谈,正想岔开话题,裴昭又道:“过一阵子南山秋猎,到时母后身上若是大好了,不如也去散散心?”
她松了口气,立刻答应了。
所幸接下去一连几天朝中都有事,没人来她的成宜宫找不痛快。到了正日子,她照例是天不亮就被青瞬刨起来梳洗穿衣,又穿得像一尊神像似的坐在席中。
裴昭面冷,又被太后的人护得严严实实,没几个人敢找他喝酒。裴琅倒是天生热络,一手握着酒壶四处灌人,犹如一只大蝗虫,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顾佳期和后宫妃眷落座在后头,并不见前头的人,只有贵家命妇带着姑娘们来敬酒。王太妃坐在顾佳期身边,低声道:“月圆人团圆。”
顾佳期与她轻轻一碰杯,心不在焉。
李太医犯了大错,大约早就被处置了,外头的人并不知道是裴昭压下的消息,连裴琅都不知道。顾佳期自己也觉得一点小伤没什么,一仰脖便将甜酒饮尽了。
裴昭办事妥帖,虽与她说了不忙选妃,但若她当真严防死守,外头难免以为是太后和摄政王沆瀣一气,成心压着小皇帝。裴昭十分周到,大概怕外头乱传顾佳期的坏名声,是以京中数得上名号的仕女也都到了宴上,都是风华正盛的小姑娘。
顾佳期自问也不过大她们四五岁,倘若脱了这身沉甸甸的衣裳,旁人未必看得出有什么差别。可眼下却是她坐在上首,那些人一个个躬身来敬酒,不敢走近,也不敢直视,像是中间凭空隔着一道银河似的,叫顾佳期知道自己与她们不一样。
顾佳期接过酒就喝了,一小口一小口抿,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混混沌沌的,满鼻子只剩下甜酒气息。有人在耳边接连叫了她几声,她才抬头看见,原来是裴琅过来敬酒了。
裴琅自己少年时虽不得先皇宠爱,但仗着性子讨人喜欢,武艺又好,在金吾卫里混着,在宫中横行霸道,不知掀了多少宫宇的琉璃瓦。是以对他而言,在座的倒都是熟面孔,进来便先向老太妃们依次敬了一圈。
现在也只有这些糊涂人不怕他了,大家都笑眯眯的,跟他推杯换盏。
顾佳期近日睡个不停,人也懒了不少,眼下又有些困了,扶着额角一下下打瞌睡,王太妃笑着碰她的肩膀:“你才多大?倒比我们还要娇贵。”
顾佳期偷偷揉了一下胸前的伤口,正待腹诽,裴琅已转过来了,噙着笑,向她微举酒杯,道:“太后娘娘万安。”
明亮的灯光打在他俊俏鲜明的脸上,顾佳期一时有些眼花,总觉得似乎犹是少年时,不由得也醺然一笑。
他今日穿了正经袍子,玄黑腰带转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银线纹束到腰后去,宽肩拉开,身姿笔挺,看着像个正经人。裴琅自回长京摄政,已极少碰那些黑甲短打了,王太妃有近一年没见过他,此刻看在眼里,倒觉得新鲜,奇道:“哟,小王爷这是转性了?”
顾佳期酒气上涌,有些晕乎,正待笑裴琅,却见他身后闪出一个盈盈窈窕的人影来,那人并不下跪,只冲她盈盈一拜:“小女朱紫庾,见过太后娘娘,见过太妃娘娘。”
她咬字吐息极特别,声线似是缠绵,语调却利落果断。她一抬起头来,顾佳期看清她的容貌,果然是飒爽清丽的一张面孔,眉痕犹长,单是眉眼便深情款款。
顾佳期受宠若惊,裴琅不防着她也就
评论
还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