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18169781
这是一本中国人的问道之书,同时也是现代人的生命意义之问,继余华《活着》之后,青年小说家阿痴从人生的根本意义上考问“活着”。
这是个物质主义的时代,也是个精神抬头的时代。当我们追索外在的物质生活时,我们体会到精神的挣扎和拒绝;当我们追索纯粹的精神生活时,我们听到物欲热烈的召唤。叶长鹰和陈报生,他们是两个人,但也代表了我们每一位当代青年人的心灵世界的两面。叶长鹰认为他的生命之道在于“鹰击长空”,就是要冲出去,回上海,回到最繁盛最绚烂的都市文明中去,他不甘于“睁开眼,他快要三十八岁,时时咳嗽,上夜班回来偶尔还会心悸,吃不下饭”,不甘于“有一种可能,很大的可能,他这辈子,是完了的”。报生却甘于这一种安贫乐道,他安于乡下米店背米的生活,只因为可以继续写字。他所寻求的道,只叩问内心,再纯粹不过,背后却是中华文明深深的根系。
不仅叶长鹰和报生,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融入这片红土的方式。“这里地力之肥沃,就仿佛地底深处卧着一条巨大的雌兽,她的身躯绵延几百里,她的心跳强劲有力,她的呼吸影响着这里生活着的人们的喜怒哀乐。实际上,人们活着的全部能量,都来自她,她却从不示人,从不肯说明。人们远离她,背弃她,但是仍然会在一定的时候,重新回归她,融入她。”
叶长鹰,他来自上海静安区,又画油画,“滋养他的,是黄浦江上的各国轮船,沉默宁静的小洋楼,繁荣奢华的街市”,却在那样一个充满不可抗力的时代里,沦落到钢城,在灰头土脸的工人堆里埋没但不融入,不声不响地把家布置得仿佛进到老上海的格调,满目的高傲和清雅,同时也是拒绝和唾弃。
与叶长鹰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陈报生,一个小小的,邻居家的孩子。“脚上是自做的布鞋,裤子是改小的工作裤,毛衣是接了好几段散毛线的硬毛板子,他却丝毫不在意,说话做事之沉着泰然,有时候连大人们都会被比下去。”
老叶和报生就在那座小小的钢城里,成为忘年交。然而他俩注定走上两条不同的路。一个奋力辗转于尘世,在艰难和放弃之后成功,却死而有憾。另一个扎根于红土,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但笃定“总之有了自己就成,一切力量都放在自己身上,才是真正的道理”。
书名《问道江南西》,所谓“问道”,问的是小说里这些人物和历史背景,暗含了江西书法文化传承的脉络。除了叶长鹰与陈报生,小说中还有各色在问道路途中的人物,从怀仁到八大山人到傅抱石,从迷路的艺术家,到盲人戏班暮年的歌者,问道的方式是那样繁多,每一种方式都代表着一种“我要这样活”的劲头和念力。道是命运,是所求,“以为道在繁华,而其实道在田间一盏灯下”。
一 晚霞 1
二 晚班 8
三 信 16
四 求婚 23
五 报生 35
六 练字 43
七 怀仁 46
八 小胖 52
九 鹌鹑 60
十 闷 66
十一 大姨 72
十二 老街书画铺 77
十三 婚礼 83
十四 探亲 87
十五 小学 94
十六 黑板报 105
十七 探访 112
十八 傅抱石 127
十九 手洞与癫子 134
二十 央美 143
二十一 阿婆 148
二十二 停薪留职 157
二十三 姨夫 164
二十四 愤怒 169
二十五 爷叔 172
二十六 生意经 184
二十七 妹妹 191
二十八 告别的聚会 198
二十九 辞别师父 203
三十 偷偷写诗的女孩 209
三十一 奶妈 221
三十二 小旅馆 230
三十三 株洲 234
三十四 办手续 241
三十五 张秩序 249
三十六 郊游 260
三十七 父亲 270
三十八 汤显祖 277
三十九 中秋 282
四十 告别 287
四十一 破洞 292
四十二 母亲 297
四十三 父亲 301
四十四 堂哥 306
四十五 大弟 316
四十六 旧相识 319
四十七 五玉 328
四十八 黄桥 339
四十九 父亲 347
五十 房子 353
五十一 帝景豪苑 357
五十二 技校 362
五十三 确诊 369
五十四 寻老彭 375
五十五 遇到报生 378
五十六 问道 392
五十七 尾声 401
一 晚霞
从叶长鹰家里往西,走过一片窄水田,穿过马路,再走过一片窄水田,翻过两个小土丘,就到了分厂大门口。
土丘上架有铁轨,火车每天山上山下往返几十趟送钢水和?煤。
此刻,那些运煤的小火车装满了黑煤块,安静地卧在铁轨?上。
如果想走土丘上面去上班,需要钻车皮。
从车腹和轨道之间的那一点空隙里钻过去,大概钻三四个空就能到土丘的另一头,下得山,到厂区。火车五点半以后就都停了,晚上不运货,除非有特殊安排。
住在这一带的工人钻空可以做到一点也不沾灰,洗完澡白得发皱的手指尖都不会沾灰。身子得像青蛙那样,贴地,腰部收着劲,发力要快,这一条腿探进去,腰立刻跟上,头低一下,身体就进空隙,注意不要碰头,另一条腿进来。腰再暗使劲,头就往另一边探出去,指尖稍微点一点枕木,大半个身子就出去了,整个人也就出去了。
女工特别爱这么钻,她们身形娇小,腰肢柔软,钻几下毫不费力。唯一烦的,就是她们老担心火车会突然启动,那就完蛋了。但是铁轨上趴着几十列火车,弯弯曲曲好几公里,在暮色之下好像就打算这么一直趴着了,一般不会轻易启动。她们只是爱担心,谁知道呢,万一呢。但是她们仍旧每天钻。干净,又快。
也可以不用钻车皮。土丘的腹腔,掏有两个狭窄的过道,泥泞污脏,走过去得穿高筒套鞋,而且自行车走一下就脏了,工人们都不愿意从那里走。倒是农民愿意走,过道里总是来来往往地不得空,担两桶粪水浇田的,新摘了南瓜黄瓜去家属区卖的,炸了麻花馓子当夜宵去厂门口卖给夜班工人的,都匆匆地从土丘肚子里过。
农民爱穿套鞋,黑亮的胶皮一直盖过腿肚子,这样裤子就经穿,要不然洗几次就洗坏了。套鞋是劳保用品,工人们每个季度领了套鞋就去专门收劳保的小摊上换钱,转而去综合商店买一些出口转内销的衣服床单。小摊再倒手,加几块钱,把套鞋卖给附近种地卖菜的农民或者其他进城谋生活的乡下人。几十年下来,全城都穿上了这种钢厂为工人特制的高筒黑胶套鞋。
黄昏时分,陆陆续续地,下了白班洗好澡的工人们从车皮底下爬出来,扬着湿漉漉的头发,迎着慵懒的晚风,缓缓走下土丘。太阳在地平线附近做最后的徘徊。远处,夕阳的绯红色从天穹西侧流淌出来,融入每一座土丘的底座,把原本就是橘红色土壤打底的土丘烘托得更加妩媚。人这个时候容易感受到倦怠的满足,尤其是工人们。每天这样上班下班,每个月工资雷打不动发到手里,火车按照时刻表启动停止,太阳东升西落,农民按季节摘瓜果运到菜场卖,日,月,年,生活是懒洋洋而过得下去的。
土丘附近的几个村子还保持着多少年来的样子。此时,酷热退去,余温尚存,农民要在这个时刻给地里浇水,早一趟,晚一趟,避开太阳最严酷的时候。下午新打上来的粪,混上水泥沟里原本用来冷却钢管的清水,用长竹竿做的小粪勺,轻轻搂一勺,使大力往外撒,再一勺,又一勺,油菜白菜南瓜黄瓜丝瓜西瓜足足地吸了营养,就会长得越来越结实饱满。
远处,太阳完全落入土丘的背后,已经看不到了。天空只余下最后几抹酒红色。
农民浇完这两亩窄田,汗已经湿透了背心。他脱下背心,系在腰间,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交叠放在粪勺杆上,不说话,静静看着红色天空和黛色山丘。还是有钢厂好,钢厂效益好,工人多,这座城就显得热闹。但是没有钢厂,也能活,几千年了,都是这样在夕阳底下浇粪水,种瓜种菜,也能活,也很好。
农民看一会晚霞,把水壶里的水喝完,就扛上粪勺和粪桶,慢悠悠地走回家吃晚饭。晚饭很简单,通常是白米饭就着炒南瓜,炒茄子。炒菜不是干干的,最后出锅的时候加了不少水,这样菜汤丰富,方便最后倒进白米饭里一起呼噜噜吃下,热气腾腾,油盐管够。汤粉炒粉也有,汤粉煮熟了拌上腌制了好几个月的小咸菜,有时候锅底卧一些肉丝,又烫又辣。吃的时候不能穿背心,因为会出一身的汗。炒粉在自己家比较少做,费油,还必须放肉或者鸡蛋,要不然不香,不像汤粉那样可以把家里的剩菜一扫而空。
吃了晚饭,夜里可能还有别的活:要么是去夜市摊上帮忙洗碗打扫卫生,要么可能晚上进厂里卸车皮。有时候深夜,火车会从远方拉来大量的煤,急需工人通宵卸完,正式工就会找到临时工,临时工会找到附近的农民帮忙一起卸,一晚上下来,能有十几到几十块的收入。
农民们晚饭过后也有可能哪里都不去,而是聚在某棵老树底下拉二胡,咿咿呀呀唱几出调子古怪、故事遥远的赣剧唱段。
千岁爷进寒宫休要慌忙
听学生站宫门细说比方
昔日里楚汉两家争强
鸿门设宴要害汉王
张子房背宝剑把韩信来访
九里山前摆下战场
直逼得楚霸王乌江命丧
到后来封韩信三齐册王
他朝中有一个萧何丞相
后宫院有一位吕后娘娘
君臣们设下了天罗地网
三宣韩信斩首在未央
九月十三寒霜降
盖世忠良不得久长
千岁爷进寒宫学生不往
怕的是
学韩信丧未央
无有好哇下场
一只十瓦的灯泡从老远的屋子里拉长线牵出来,挂在树枝上。十几张旧竹椅就围在灯下,有人拉二胡,有人唱,有人蹲着抽烟,有人闭眼听,也不知是就着小调睡一会,还是想心事。他们都在唱词的笼罩下,都在两千多年前的故事里,忘记了今生的农田、灌溉、辛劳、无奈。夏日的蚊虫蜻蜓绕着灯泡一圈圈旋转,奋力扑闪翅膀,好似也在听故事,也要忘却今生今世。白日的劳作再艰苦,有了夜晚的这一会唱曲听曲,农民的一天就可以过下去,有什么烦恼,留待明天再说。
叶长鹰要出门上晚班了。
他的房子在这一片平房民居的最东头,旁边就是水田。这是单位分的房里品相比较差的,原本只是一间卧室,后来不知道是不是上一任住户觉得实在住不下,挨着卧室私搭了一个灶披间和一个既是过道也是饭厅的水泥地小屋,这才勉强算是一个功能齐全的住房。卧室的层高勉强到两米四,另搭的灶披间和过道小屋更低矮简陋,他得弓腰进出。
屋子从外面看,粗粝灰秃,和别的平房一样透出一股颓丧清贫的味道,但是内部却是他精心设计,别有格调的。
他将卧室一分为二,里间是真正的卧室:摆了一张白色实木双人床,墙壁上贴了奶油色暗花壁纸,又在壁纸上挂了金色的仿真丝纱帘,一扇一扇的,从顶到脚,覆盖整个墙面上。小小的气窗位置较高,长方形框子也涂成奶油色,玻璃上贴了几何图形拼贴的彩色贴纸,就像老欧洲电影里教堂的窗户。
木头隔板的另一侧是外间,算是客厅,摆放了一整套奶油色的餐桌椅,这是他前几年回上海探亲专门买过来的,做工木料都考究。难得的是那个雕花,很不俗气:雕的是玫瑰,但不是绽放的玫瑰,而是玫瑰花苞,这就跟其他大花大叶的家具一下子拉开了品格,显得雅致。
外间的东墙依墙摆放了一张精致小巧的乳白色双人沙发,旁边的小茶几上是一只花瓶,再旁边是画架和油画工具。挨着木头隔板,立了一个从顶到地的实木置物架,里面摆满了他从上海带回来的各类小油画,金属或木头的雕塑,都是从上海旧货市场淘来的带着欧洲风情的小玩意。
任何一个被他邀请,走进这间客厅的朋友都会不由得惊呼一声,哦哟老叶!你这间房子相当老卵哦。
他往往笑笑,让根烟,示意对方坐下聊聊,谈谈,吹吹牛皮。
在咖啡厅没有流行的时代,此处是非常适宜朋友推心置腹,畅快久谈的。
沙龙。法国小说里经常谈到的私人沙龙。大概说的就是这样一处小巧精致的地方。
过去很多孤独的夜晚,他和朋友们就是在这间客厅里烟雾缭绕地谈过去的。
此刻,他正在走道旁的小巧白色搪瓷洗手盆边梳头剃须,整理衬衣领。他用木梳沾上头油,将自己那一头茂盛浓黑的头发向后梳得油光锃亮,而后放下梳子,仰起脖子,使劲甩了甩厚重的头发,就像森林中的狮子使劲甩头,把重量感甩出来。白衬衣是他自己熨烫的,挺括坚硬,他再三扽领口,同样是体会那种重量感。头面衣服都整顿结束,他弯腰穿上大头皮鞋,套上灰蓝色工作服,走到灶披间做上班前最后的思考。
从灶披间的小窗户可以看到分厂三根四十多米高的大烟囱正冒着蓝紫的火苗,这意味着厂房里机器轰鸣,震耳欲聋,运输煤块的皮带正笃定地旋转一个大周,又一个大周,带着夜色的潮气进入高炉神秘的内部,另一边,红到发白的钢水源源不断地从高炉口流出,温度正常,含碳量正常,没有任何故障,一切正常。钢铁生产正按照计划进行,这将是一个不眠的夜班。
长叹一口气,他推开小小的蓝色木门,弯腰走进夜色,同时惯性地说一句:娘则逼。
七 怀仁
窗外的树枝已繁茂得如伞一般,悬在小窗之上。
正是寅时,清晨三点半。
夏的夜露正端坐在叶片之上,偶尔反照他桌上的烛光。
怀仁照例,已经起来,洗了手脸,泡了茶,开始排字。
窗外寂静,夜鸟扑棱棱地飞一下,又很快了无声息。
坐了二十年的草垫子深深陷进去,凹成了他盘腿而坐的?型。
袖子经过他的改良,用一根绳子系在脖子上,不至于弄脏袖口。
他举起笔,写下这一页的首字。那横竖撇捺,他已浸淫二十年,说能背下来,也不算什么。只是背很容易,排列成新的结构,却是难的。右将军是如何排列的,他心中领悟了上千遍,以为自己是懂的,却也常有犯难的时候。
就算在梦里,他也无数次地想,如果我是王右将军,我是如何呼吸吐纳的?一呼一吸之间,我是让笔更快一些,还是更慢一些?
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大唐,最像王右将军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这已经不是出神入化的临字,而是二十年来将心性全部磨成他,再来提笔写字。
可他是怀仁,他实在并不是右将军。书上说,右将军顾盼生姿,俊朗飘逸,是君子之风,玉石面目。而怀仁,却丑。
那天,鹅毛大雪,庙后门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住持那会还是个寻常沙门,连忙把门打开将他抱进来,喂粥喂水,不敢向人表示自己对他的喜爱,只到处说当个小狗养着吧,以后能劈柴生火,挑水扫地,是个劳力,不多这口饭。四岁多,他发了一场高烧,差点死去。昏迷了七天七夜,醒来,左半边身子已经无法动弹。长到十六岁,他的身形样貌就像一只奇形怪状的怪物。一条腿只有孩童胳膊那般粗细,没有肌肉,青筋从皮里爆裂出来,是支撑全身重量带来的负累。另一条腿勉强是成年人的长短,脚掌却内扣,无法正常踩地。身高仅十岁孩子的高度,极瘦,容貌枯柴,单只有眼睛大这一个可算是优点的地方,却又太大了,叫人看着害怕。住持不叫他到堂前念经做法事,只叫他在灶上烧饭,躲着人?些。
四岁多那场病后,怀仁成了个废孩子,更加不招人喜欢,住持心内责怪自己没有看管好他,就着意开始教他写字。为的是,怕他被师兄们赶出去,在外头寻不到一口饭吃。
住持下狠心,逼他下死劲地练,风霜雨雪,酷暑寒天,只管在沙地上,雪地上,写吧!你不写,你没个本事,你以后出去吃什么!你但凡能给人写个家信,抄录个文档,你饿不死啊!写得不好,住持打他,脊背上流血,脸上发肿。这个字为什么总写不好!给我练!练不好,你还不如今天就死了呢!好过以后被野狗撕烂了吃进肚里!
他不哭,他知道住持待他的真心。他记得清楚,庙里米粮紧张时,住持去山上挖的一点野菜回来熬的汤,自己舍不得喝一口,都给了他。他是很笨的,可是笨人架不住像他那样的苦练啊!到了十六岁,庙里上下,周围几十里,没有不知道他字好的。相国夫人上庙里叩拜求签,都指明要他写一副对子在家里挂起来。为何呢,一则因为他字好,二则因为他丑,这样的奇丑,可以帮人顶灾避祸。这样一来,他反倒被保全了,留在庙里,可以喝上稠粥了。
外面的王爷小姐总是好奇他的怪样子,要他出来写字。住持闹不过,专门给他做了一顶黑帽子。戴上,仿佛一个大锅盖,脖子以上看不见他的枯瘦脸。又套上宽袍灰罩衫,把身子全部遮住,跪着写字,看不出来模样。
他只单单露出右手,蘸上浓墨,在纸上尽情挥毫。写就后,众人传阅欣赏,连连惊叹这不就是右将军的亲笔么?他低垂着身子,偷偷撤下,虽然腿瘸,却行走如飞,是专门练出来的保全的法子。从小被人欺负,不练不行。
又过了几年,玄奘法师归来,国都上下,庙子内外,无不笙鼓齐鸣,恭迎上座。那头三场的辩经,是多么激动人心!玄奘法师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其余僧众皆聚精会神,悉心思索,皇帝与相国并其他重臣,都来庙子里听经论经,那十几日的繁花似锦,真是难以说尽。怀仁不能上大殿,只在灶房里听音,就已经够快乐的了。大伙都去拜见玄奘法师的庄重宝相,他与两个临时喊来帮忙的村民留在伙房劈柴烧火。干活时,每听见一回玄奘法师敲磬,他的心就悠一下,他从未奢望能进大殿听经,在火房里能听到法师的磬声,就已经是他的造化了。
而后的天命降临,就仿佛是梦一样了。皇帝作序,重臣点评,并上法师译的经,要请人抄写,竟然找来找去,找到了他。他绝不可能应下这任务,住持帮他想了一个主意,他照着对皇帝说了,臣可集王右将军的字,以经年之功,做成此《圣教序》。皇帝大喜过望,准了,并令他手握万金,收购全国真迹,又陆续委派四十多位书法高僧,供他调配腾挪。一夜之间,他成了举国皆知的宠僧。庙子里,再也没有人敢对他呼来喝去。领下任务,叩谢圣恩,他只求了这一方斗室,供自己单独起居集字。因为他记得,住持抱他进庙,最先待的屋子,就是这方斗室。在这里,住持偷偷给他喂粥,一勺一勺,吹凉了给他喝。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集字已经到了末声。
今年他集的是《心经》。集得很不顺利。
……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总是写不下去。
每提笔,想到住持圆寂时,轻拍他的手,赞许他此生有德,他就忍不住笔尖颤抖。住持离开这累赘的皮囊,去往真正的住处,这在他们,是明白的,这是真正的解脱。佛经他不知道念过多少遍了,心里却知道自己还是没有成就大觉悟,没有放下人间之情。这如父一般的养育之恩,到底该如何放下呢,他不知道。想到住持积劳成疾,突然离世,他仍是要流泪,这《心经》就无论如何也临不完。
他早过了四十,迈向五十。如今他耳目浑浊,心神微弱,一辈子不可能再有大成就了,玄奘法师说的悟道,悟得无上正等正觉,他是永远做不到了。
他这微不足道的一辈子的心血全在这笔下的一横一竖中。他想过,如他一样的人,这辈子,虽受形体之苦,但是年少遇恩人,青年接重任,一辈子心神凝聚,从不曾有过半分散乱,这是有德的好命,住持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窗外的鸟儿叽啾,鸣一声,舞一段,再鸣一声,又舞一?段。
日头升起,新的一天又来到大唐了。
又好几年过去,怀仁终于上交了《圣教序》。字被刻上石碑,立在长安城里指定的陵中,他这一世的魂魄也就立在那里了。
临终前,怀仁对徒儿说,还想再喝一口野菜汤。
徒儿问他,师父,徒儿给您墓碑上刻上您此生的大事记吧,后人来了,也可知道您是怎么样做成的《圣教序》。
怀仁不准,只说,我这一生于经于字,都无任何成就,有什么可写的呢?《圣教序》是集的右将军的字,而非我的所创。不要写了,什么都不要写了。后人如果想琢磨我,只需到《圣教序》上琢磨就成,我的一生,都在里面了。
徒儿大哭,问师父转世托生为什么,给徒儿一点线索。
怀仁说,还是做沙门吧。这辈子离玄奘法师如此之近,却终生未有悟道的成就,是我德行太微。下辈子,我继续悟,下下辈子也还是悟,直至悟道为止。
语罢,怀仁圆寂。卒年不详,生年不详,生平不详。
后人只知怀仁集字做《圣教序》,却再也不知道这个和尚到底有什么来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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