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482969
从业14年精神科护士一线工作手记,记录封闭病房真实故事。
5000多个不畏艰辛的日夜,16位患者的人生速写。
清醒和疯狂,只在一念之间。不要怕。因为,绝望终有边界。
“漫漫人生旅途中,精神病院更像一个驿站。我们提供一些特殊的补给,让他们看到更远处的风景。”
人的出生和起源是他的根,只有根扎稳了才能放心生长。
随书附赠:蘑菇心情贴纸 精神状态卡片 语录书签 电子赠品
并非所有人都能与精神疾病和解,
而我替他们记录下此刻的故事,
也使得那些光怪陆离的精神世界有所存证。
于某,33岁,病史2年
感到被监视,认为有人跟踪自己、要加害其两岁的女儿,多次抱女儿外出躲藏。常因小事争执,脾气大、易激惹。
周某某,24岁,病史11年
感到一切都是动态的,为了遵循这个自然规律,他也不能安静。
孙某,29岁,病史8年
突感身体无法动弹,胸口发闷,浑身发痒。入院前一周几乎未睡,情绪波动大,易激惹,幻听严重。
前言 与精神疾病共处
她想抢走我女儿
寻爱替身
停不下的周夸夸
我会在你上班时消失
共生的母子
他的大脑有自己的想法
无声流淌的病人
他们都向我示爱
癫狂恶邻
到处都有白色泡泡
网瘾少年
爱情避难所
国道尽头有传送门
长大的小孩
寻根流浪者
我被植入芯片了
被作者的专业度吸引了。是从业14年精神科护士的作品,记录在精神病院发生的真实故事。看了这本书,自己似乎也在以第一视角观察患者。读完感触很深,病患和从业者都很不容易。
——读者 小尤
写的病例好全面啊!双向情感障碍、狂躁症、精神发育迟滞,以及各种类型的精神分裂症。看完才发现原来自己对精神病患者的了解这么片面和刻板,读完收获很大!是个非常好的作品。
——读者 金子
被里面的故事打动了,一直觉得这个群体让人害怕,深入了解才发现,他们只是病了。作者的视角很平等,不悲悯也不同情,看到某些故事还笑出声了。我对精神病群体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小读者 阿十
她想抢走我女儿
精神病院最怕什么时候收病人呢?在我看来,一个是过节的时候,尤其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合家团圆的节。还有就是夜班了,特别是夜班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在这两个时间来住院的病人一般都病得很厉害,家人没法留着过节,急诊没法等到天亮。
某个大年三十的夜班,我就收到这么一个“强强联合”的患者。
“铃铃铃……”
我正喝着咖啡强打精神,听见电话声一个激灵站起来,抬头看了一眼走道上的电子钟,正好是凌晨两点。
“喂,你好,这里是男7病区。”
“我这边急诊,备床!备约束!马上转一个病人,五分钟就到啊!”急诊护士匆匆说道,听筒里还隐隐传来警车鸣笛和男人的嘶吼声。
我放下电话,见护工小周师傅已经推好床在大厅里等着了。有默契,我心想,还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这时系统上也跳出了新病人的名字:于超。
我戴好手套,刚拿上约束带,病区大门就被人踢响了,来了,准备搏斗!
刷开门禁,保安们和那病人扭作一团摔了进来。病人力气很大,右手不断把押着他的人推开,双脚气急败坏地乱踢,左手被一根约束带捆扎在背后,想来右手是从急诊过来的半路上挣脱了。按着他的保安大哥身形很高大,竟也稍落下风。
我和小周师傅努力在战团中找他的手腕,这种情况是不指望病人配合了,只能先约束起来再好好谈话。我好不容易把他的右手再次套上约束带,却怎么也拉不动。另一位保安大哥帮我拼命抓住带子,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另一端扣到病床上。
病人双手被我们扣住,就像一只红着眼的困兽,冲我们发出阵阵怒吼:“我不是精神病!我不是精神病!”
说着双脚又使出连环踢,大家被踢得无法靠近。我和小周师傅使了个眼色,小周师傅微微一点头,我大喊一声病人的名字:“于超!”他转头看我的瞬间,被小周师傅从背面扑上去按住双腿,我们终于将他四肢都约束住了。
“厉害厉害!”保安大哥们擦着汗由衷感慨,“这人在警车上和警察打,下车以后跟我们从急诊门口打到病房门口,力气还这么大!”
可不是嘛,明明是冬天,我的后背也汗湿了,过度用力的双手在签交接单的时候都有点不听使唤。
于超被迫躺在床上,紧咬牙关,鼻翼猛烈扇动喷着粗气,双眼怒睁盯着天花板,两个拳头死死握着,时不时地挣一下约束带,带起“咣咣咣”的响声。
我理解他,他现在肯定满脑子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不甘心。
“小郁,你问过吗?他说话吗?”值班的男6病区的小王医生压低声音问我。
刚刚她走到床边看了一眼病人,于超用充满恨意的眼神剜了她一眼,显然不想和我们多谈。
“急诊交接单上记录,这病人是警察从高速上截下来的,据说开车开到200码,截下来以后警察发现车上还有个两岁的小女孩在哭。询问原因不回答,病人下了车就开始打人,打警察,打保安,警察怀疑他拐卖女童!”
小王一惊,马上又说:“不会吧!拐卖女童敢开到200码?”
我无奈地两手一摊,于超是从外地开车来的,家属还没赶到,我们知道的也就是急诊交班的内容。小王医生给于超开了针地西泮,想让他安静休息会儿。
我刚帮于超打完针,门铃又响了,保安说是于超的家属来了。于超的身份信息显示他家在几百公里外,我疑惑,家属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我刷开门禁,只见一位愁容满面的青年男人半扶着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外面,女人很憔悴,一时看不出年纪。
她虚弱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声音也嘶哑了,问:“于超,在这里?”
我问清来人身份,女的是于超的妻子,男的是她的哥哥。
我安排他们坐下,倒了水,告诉他们:“于超现在状态不稳定,什么也不讲,你们知道情况吗?”
“知道,于超想把女儿带走,不想让我妹妹找到,他脑子有病!”男人恨恨地说。
于超的妻子轻咳几下,稳定了一下声音,说:“于超是不对劲,他本身是有点多疑的人。自从我们有了女儿,于超就变本加厉地多疑,他怀疑有人要杀女儿,怎么跟他证明都没用。我想带他看心理医生,他就跑,跑到别的城市,不和我们联系,电话也关机。”
“那么这种情况有两年了?”我记得病史上说他的女儿两岁。
“是的,一开始偷抱女儿出去,但是女儿太小了,要喂奶,要找妈妈,于超出去一段时间会回家的。但是女儿年龄越大,他带出去的时间越长,有一次都二十四小时不回家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女儿,我急疯了,报警才找到他们!于超的理由是带女儿出去玩,手机没电了。
“后来,我不敢上班了,就在家看着女儿,我总觉得于超心里有打算,他不说话的时候就在想事情,会偷偷观察我在干什么。我真怕他把女儿带走再也不回来。快过年了,我带女儿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今天他突然上门来说想一起吃个年夜饭。我想过年一家人要在一起的,就让他进了我妈家。谁知道他趁我们烧年夜饭的时候,把女儿偷走了!”
于超的妻子说起伤心事,忍不住崩溃大哭,我递给她纸巾,她勉强收住情绪又道:“我发现他出门以后立刻就报警了。我和我哥开车追他,我们开了几个小时追到这里,可能是刺激他了,他越开越快。我们害怕死了,我们不敢追了,女儿还在车上呢!”说完,她泪流满面,累极了似的伏在桌上。
我心中不忍,拍拍她,告诉她可以平复一会儿,再让医生过来问病史。她无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空白,说:“你们治治他,他真的疯了!”
病 史 记 录
姓名:于超 性别:男 年龄:33岁 病史:2年
诊断 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患者信息 职业:公务员。
两年前渐起敏感多疑,与同事关系差,针对领导,常因小事争执,脾气大、易激惹。
病程记录 今年2月起,感到被监视,认为有人跟踪自己、加害其两岁的女儿。多次抱女儿外出躲藏。今夜患者在沪宁高速驾车时严重超速,被高速警察拦截后,发生搏斗,接触时语无伦次,情绪异常,直接送入院治疗。诊断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我进入工作系统,看到小王医生的病程记录首页上如是说。
巡视时我又仔细看了看被约束起来的于超,他微张着嘴巴已经沉沉睡去,地西泮开始起作用了,我试了试约束带的松紧也没有弄醒他。这个年他过得很忙,在丈母娘家偷出女儿,夜间超速疲劳驾驶,截停后又与警察搏斗,来医院又和我们挣扎了一番,他也该累了。
患者的面部、脖子、手臂皮肤有多道划痕,均为在外搏斗所致。
我在护理记录上写道。
03:10 患者入睡。
可能是病房安静了起来,我刚有些迷糊,突然听到有人叫“护士”。我聚焦了一下眼神看看时间,已经是新年第一天的清晨五点整。
“护士。”病人又叫,声音听着很陌生,是于超。他只睡了两个小时,但是人看起来清醒多了,情绪稳定,表情自然。
“我女儿在哪里?是不是在警察局?”于超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在你老婆那里,你老婆昨夜追到本市,女儿已经被她带回家了。”我说。
于超默然,随后又一笑,说:“也好。”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觉得他也太能接受了,和昨夜判若两人,莫不是忘记这是什么地方了。
于超无所谓地说:“精神病院嘛,你是精神病院的护士。我老婆一直要带我来的。我没病,我清楚得很,你们不要把我当傻子,内幕我都懂。我只是保护我自己的女儿。保护女儿有什么错?”
我点点头,他的片面之词我也接受,又问:“你还记得吗?你当时开车越来越快,飙车飙到200码,被高速警察从路上拦下来的。幸亏当时那条道上没车啊,不然多少人要出事?何况你女儿还在车子上,你觉得这叫保护?”
“你也说了是无人路段,说明我是有判断能力的,我自有分寸,我开车技术很好。我只是没注意到车速,当时很晚了想快点到目的地,我赶时间。我没有精神病。”于超晃了晃约束带,用命令式的语调对我说,“开锁!”
我很想给他开锁,但是我不能,于是我便岔开话题。
“你本来要去哪儿?”
“已经去不了了,还说什么?”
“为什么突然开那么快?”
“赶时间。”
“有人催你吗?”
“没有。”
“你开车时有没有什么与平时不同的情况?”
“没有。”
“听说有人会威胁你女儿的安全?”
“没有。我带女儿旅游,开得快是赶时间,还要我说几次?我和我老婆有矛盾,所以她说我有精神病。我是正常人,你看我正常不正常?我逻辑有没有问题?你们精神病院护士能不能不要看谁都有病啊!”
于超又怒了,偏过头不再理我。我什么症状都没问出来,每个问题他都有个“合理”解释,我在记录上写道——
患者态度抵触,具体思维内容不暴露。
有人要问,于超确实逻辑清楚,你们怎么判断他有病?
院里以前也收治过类似的患者。有一年,院里收治了一位大学老师,老师在评职称的时候受到一次挫折,渐渐觉得校领导在“刁难”他,评上职称的老师都是给了“贿赂”。他开始千方百计地收集所谓证据,跟踪领导。后来校方出面要求这位老师住院。同样,他在回答问题时都经过“深思熟虑”,甚至逻辑严密合理。反而是我,一度被他解释得哑口无言。
但我们回到精神病学中妄想的概念:“妄想是在病态的推理和判断的基础上所形成的牢固的信念。妄想内容与事实不符,缺乏客观现实基础,甚至有相反的证据,但患者仍坚信不疑。妄想内容是个体的心理现象,文化背景和个人经历对妄想内容的表达会有所影响。妄想内容涉及患者本人,且与个人有利害关系。只有在确定个体的思维同时满足上述特征时,才能认定为妄想。”
像这样具体思维内容不暴露的患者,一般通过监护人的描述,患者发生过的行为来印证他的意图。异常心理现象可概括为感知、思维、记忆、注意、智能、情感、意志行为、意识,以及人格(性格)等方面的障碍。我们探知他的思维内容仅是精神科评估的一部分而已,但是思维内容又非常重要,精神科护理上需要从思维内容分析风险,制定预案。
于超入院的第三天,情绪稳定了许多,我们遵医嘱给他解除了约束。他似乎“想通了”,表现得非常好,安静地合作,服药也配合,唯一的要求就是看看书,希望我们联系他妻子,送点书来看看。他觉得和别的患者没什么好聊的,没劲。
于超入院一周,可以给他安排脑电图检查了。对于这类检查,我们单位是按病区规定时间进行预约制,一般一次性预约十名患者,再由护士和接送护工一起送患者们集体去功能检查科。
那天,于超的问题很多,他说从来没检查过脑电图,才随便问问。于超一边走一边问接送护工:“一共要进行多少检查项目?病区多少人去?远不远?要检查多久?检查太久要上厕所怎么办?”
接送护工看着于超很和善的样子,热情地回答了。
我总觉得他问题太多了,但是问得又很正常,突然叫他别问就很生硬。我的徒弟小李看出我有点在意,他说:“老大,你在看于超?你觉得他有想法?要不,我站于超后面去吧。”
此时我们正走出楼道,队伍往功能检查科方向拐弯,小李正在往前快走几步。于超突然回头,看到小李往前的瞬间,迅速掉头,往功能检查科相反方向跑去!
他想跑!他还是要跑!
小李已经拔足飞奔去追人,边跑边怒吼:“病人逃跑!病人逃跑!帮忙!帮忙!”
我马上把剩下九人围成一圈,由接送护工看着,我在通道处向住院处的门口大喊:“保安关门!保安关门!”
太傻了,我心想。
我们单位的住院处入口特地设计得很小,仅一张病床宽度,门口有一名保安值班。横贯三栋住院楼的通道很长,约有一百米,有一名保安巡逻,通道两头的门有门禁。往前就是门诊,门诊的巡逻保安更多,各科医生们的诊室门口也有保安。追人途中小李会不断呼叫帮助,医院大门口有查验健康码的闸机,还有导诊员、护工、志愿者……
我和小李的大喊并没有震慑到于超,他甚至加快了脚步。我远远地看到他把一位帮忙的白大褂推得踉跄倒退,狂风一样地刮出去了。
我身边还有九人,我不能离开去追于超。如果剩下的人也起了逃跑的念头,我和护工绝无可能拉住他们。
于是,我做出放松的表情对病友们说:“很快就会追回来,大家等他一会儿。”
几分钟后,护士长派了小金和小鱼下楼支援。一见面,小金就对我伸出两根手指头作跑步状,说:“唉,这下我们病房出名了。病人嘛,追得回来;奖金嘛,跑了。”我哭笑不得,把病人们交给她俩,自己回去善后。
于超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和护士长汇报情况,斟词酌句,态度端正,手都放得规规矩矩。透过玻璃窗,我看着于超和几个工作人员不断扭打纠缠,我感觉时光倒流了,仿佛大年夜和今天的时空重叠。两个不同的起因,不断交汇,最后重叠成一个结果。
办公室隔音效果不错,于超像一条落入网中的鱼,不断翻腾、挣扎,嘴巴一张一合的。小李和保安在战团中好不容易扣住他的手腕,还是小周师傅扑上去按腿,这次他扑得有点熟练了。
“待会儿去安抚患者,向床位医生说明情况。还有,别忘了上报不良事件。”护士长说。我知道,她还得去护理部申请看监控,查明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看我们的应对是否及时。患者外跑属于安全方面的意外,万一患者在住院期间发生失踪或伤亡,医院要负责,我们整个科室都会赔得抬不起头。
我回病室来到于超床前,他竟然像看到什么搞笑视频似的,对着我“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小说里描述的“笑不达眼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哪里做得不好吗?”我稳了稳自己的情绪。
于超沉默。
我其实有些感谢他,他本身是很有素质的人,没说过污言秽语来贬低我们。
“我不明白,我很想听你解释解释。你这一周表现得真的很好,我想如果你保持这种状态,配合治疗——”
于超听到“配合”二字不由得冷笑起来,笑完朝我怒吼道:“配合?配合什么?我重申一次,我!没!病!”
说完,于超又开始“咣咣咣”地砸床栏,那床栏就是他的出气筒,这些杂音代表了他发自肺腑的呐喊。
我不太阻止患者砸床栏,砸就砸吧,坏了打电话给后勤维修组修呗。如果能以这种方式发泄掉苦闷和压抑,也挺好的,起码他没有伤害别人或者伤害自己。说到底,他的挣扎反抗对他自己来说,也许叫作自卫。但精神科护士不能与患者争辩和讨论症状的真实性,只需要在恰当的时机,肯定其所见所思的“个人感受”的真实性,暂时认同患者的所见所闻。之后再弄清楚事情的实际经过,了解患者的情绪反应,把事实本身与患者的主观感受剥离开来。
于超砸了一会儿像是不耐烦了,忽地坐起来对我说:“护士,我实话告诉你,我老婆才有病。她怕我把她关起来,才先对我下手!我这几天想明白了,大年三十晚上发生的事情都是圈套!我入套了!”
“怎么说?”我放下手中的笔,开始进入于超的逻辑世界。
“一年前,我渐渐发现我老婆经常背着我上网搜索东西。我觉得很好奇,但我一表示出想看的意思,她就马上按掉界面,顾左右而言他。有天晚上,我趁她睡着,看了她的搜索记录,她搜索的都是精神分裂症!你知道,现在一个人身体不好的时候总会上网搜搜,百度一下,看看症状什么的。如果她没病,她为什么突然要搜精神分裂症?”
“有道理。”
“还有,每次我去抱女儿,她都很紧张。我作为一个父亲,抱抱自己的女儿,她紧张什么呢?我抱女儿出去,她眼神就不对劲了,像防着我。如果她没病,为什么要防着女儿的亲生父亲?”
“确实。”
“好,你认同我的话了。我还有证据,大年夜那天,我老婆的哥哥一直在暗示我一些事情,比如他问我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人,有没有受人影响,负面的那种影响,对我老婆和我女儿今后有没有计划。如果不是我老婆出了问题,她哥哥为什么要含沙射影?”
“所以,你一直认为你老婆得了精神分裂症?”
“证据都告诉你了,还要我怎么说?!”
“你为什么经常抱女儿出去?一出去就很久不回家,为什么呢?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
“因为我老婆的眼神不对劲,我觉得她的眼神有含义,她不太想要孩子,我怕她做出什么事情害女儿。我必须为我女儿先做出反应,安全了再回来。”
“高速飙车也是因为这个?”
“不是故意要飙车,我是踩油门踩得忘记车速了。那天我听见她和家里人商量,要把女儿一直留在娘家,我绝不能接受!我老婆情绪不稳定的,她老是哭,还会偷偷哭。我开得快也是因为她和她哥跟踪我,她想抢走我女儿,我先下手罢了!”
我走出于超的逻辑世界,深表震惊,他和他妻子的描述竟然互为因果,那么到底谁才有病?
“于超,你有没有病,我作为一个护士无法做出诊断。但是你的生命安全我有责任,你不能再跑了,你尝试过了,我们就会加强安保,没有必要彼此折磨,你觉得呢?”
于超没理我,不置可否。
我家里有幅年代比较久的水墨画,传承了几代人,其中一位估计是不甚爱惜,害得画上被虫蛀了几个洞。传到我妈手里时,她很介意,就托人重新揭裱。揭裱时需要师傅对画做全面评估,把原画裁出来,淋水,慢慢把画心从旧裱上分离,再托底,修复,最后重新装裱。画还是旧作,却也是新的。
精神科的治疗有时候就像这个揭裱的过程。
我们评估患者,提取出他的精神症状,给他药物治疗,改善认知,最后修补他心灵的“洞”,裱一个给他安全感的“底”。
于超的“严密逻辑”其实并没有动摇我,但我需要给他一个暂时的“感同身受”,药效到位以后再去“剥离”。他这种其实是非常典型的系统型妄想。妄想的内容前后相互联系、结构严密,他的描述中有一个核心问题——怀疑妻子得了精神病。于是围绕这个核心,他会将周围所发生的无关事件与妄想联系在一起,自我援引演绎,缓慢发展,最后变成一个结构牢固的妄想系统,难以打破。
我向于超的床位医生和护士长汇报了于超的“证词”,并且主动上报了不良事件。护士长说她会亲自与于超再沟通,达成不外跑协议。
对于超来说,我的上级领导给出的承诺和约定,比我说的更有效力;对我来说,接下来的工作会顺利许多。我不知道护士长具体和他说了什么,但是于超看起来确实“安分”多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太平日子,我以为事情会一直这样顺利下去,于超会像其他病人那样按部就班,完成整个疗程,宣教,出院,皆大欢喜。
于超在出逃计划失败后,话更少了,还是看看书,发发呆,关注的点转移到了每周三次的电话、视频探视上,他每次都要通话。
患者们都很珍惜这个机会,有时候增加一次通话,让家属觉得自己病情稳定了,就是增加一次提前出院的机会。
轮到于超时,我拿出公用手机给他,他双手接过时简直有些虔诚,连说了三四个“谢谢”。
拨通电话后,于超明显压低了声音,显得声线低沉又柔和:“老婆,你最近还好吧?我挺想你的,也想女儿。
“对,老婆,我很好,我保证不会再抱女儿出去了。
“嗯,老婆,你相信我,只要你接我出院,我可以写保证书,我绝对做到。”
“你相信医生?你怎么不相信我呢?你要我怎么做才会相信我?”于超开始激动了,我连忙走过去干预。
“喂?喂?”于超难以置信地看着通话结束的界面,猛地把公用手机往地上一砸!迟了,手机弹到我鞋上。
排在于超后面的病人冲上去,猛揪住他的衣领,一拳砸在他脸上,吼道:“你摔了,我们用什么?!”
我真的怒了,真是大年三十夜班来的,连个年都过不下去的超强病人啊!这于超真是一出又一出,循环再循环啊。
“护工师傅!帮忙!”
我没等到护工师傅来,转身抄起隔壁配餐间的拖把,大声喝道:“打,再给我打呀!打到明年,你们再陪我过个年!”
精神科的同事们都有条件反射,听到翻天覆地的响声就纷纷冲进来,分成两组,各自按好病人。保安到达时,同事们已经把于超带回一级病房了。
事已至此,我不想跟于超沟通了,我觉得自己在白费口舌。他就像块撬不动的顽石,我的杠杆,“啪”,折了。
我决定去找负责于超的床位医生老董。此时,老董正坐在办公室抖着腿喝茶,唱《五环之歌》,看他的神经梅毒文献,这是他最近的研究方向。
“董医生,你这个年过得不错啊?”我笑着对他说。
“那还不是因为郁老师一整年的关照,哈哈哈哈。”老董看起来挺欢乐。
我把“肚破肠流”的公用手机放在他桌上,温柔地说:“那你报答我吧,这个赔一下,谢谢。”
“凭什么?”
“凭是你的病人砸的。”
“你自己没看好。”
“你治疗不到位。”
老董抖腿的毛病突然好了,身形一正,打开医生系统,帕金森一样指着屏幕说:“你看看这个药量,你看看到不到位?”
我逐条看着医嘱,老董已经给于超改了氯氮平 ,前天还加药一次,药量确实已经很足了。可是于超这个大闹天宫的劲头是从哪里来的?
老董的眼镜片反射出幽光,他问道:“药,真的吃下去了吗?”
藏药,精神病患者对抗治疗的常见方法之一,精神科护理四防之一。四防分别是防冲动,防外跑,防自杀,防藏药。在于超这里,可能已经破防三次了。
我戴上手套,要对于超进行一次彻底搜查。
我已经熟悉了于超的性格,也不绕圈子,单刀直入地问:“于超,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吃药?”
“吃了,你们每次不都要检查的吗?”
“好,我要再检查,请你配合。”
“随便查。”于超闭上眼睛,显得大义凛然。
我搜了他病号服的所有口袋,面盆水杯,床垫被套枕套全部拆掉换新,一无所获。挺好,于超至少没有蓄积药物。
“我吃了。”于超再次肯定道。
小李推了个治疗车过来,对他说:“抽血,查你的血药浓度,用实验室报告证明。”
“凭什么又抽我血!我不抽血!”于超左右挣扎,前后摇摆,不让小李扎压脉带。
于是,我又去找他床位医生的晦气。老董很识相地过来替我们按住于超的胳膊,说:“于超,你这样其实很危险。首先耽误你自己出院,你其实控制不了情绪,很多行为都是你冲动导致的;其次耽误我给你治疗,因为我不好判断你的病情了,万一我药量用大了,你那次刚好吃了,你就会过度镇静,这个锅谁来背呢?”
“你给我吃药!你就是个庸医!”于超恨道。
“行吧,那不吃药了。”血已经抽好,老董潇洒地大手一挥,说,“满足患者的合理要求,今天开始改成打针。”
于超啊于超……
血报告结果出来了,他的氯氮平浓度非常低,藏药是实锤了。可是每次发药我们都带着电筒查看口腔、水杯、指缝、口袋,确保患者咽下去。他会变魔术吗?层层检查之下要怎么藏,藏哪里呢?
“他都上厕所吐喽。”说话的是于超邻床的老病人——总裁。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幽幽说道:“我前天中午拉屎拉不出来,正蹲呢,他进来在我隔壁坑位抠喉咙。”
啊,对了,于超常常要求上厕所。我们的厕所不能安装摄像头,必须保护患者隐私。所以这一切都只能猜测,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一方面大量饮水,促进排泄,另一方面假借上厕所,实则刺激咽喉引吐,药物治疗压根没有跟上去。
总裁确实对我们病房的一切了如指掌,我赶紧去茶歇室找了一根香蕉伺候总裁吃,我说:“下次早点告诉我,我给你剥两根。”
“中。”总裁一边吃一边答应着。
几天后,于超的老婆来了,这次不是来找于超,而是来找我的。我纳闷得很,哪儿有家属点名找护士的?
她扎着一束整齐的马尾,淡淡的妆容,站在门外,颇有无风香自远的气质。瞬间,我脑海中已经回忆不起大年夜里她绝望苍白的模样。
“小郁护士,”她微笑着打了声招呼,递过来一个纸袋,说道,“听医生说,于超砸了你们的手机,对不起,这是赔给你的。”
“没事没事,那个破手机不值钱的。我刚好有理由换新手机,已经把旧的留在病房里用了,我们领导同意的。”我掏出新手机给她看,膜还没贴,手机壳还在路上。
“你看,国家也不允许啊。”我又指了指墙上的宣传栏,图文并茂地写着卫健委的“九不准”。
“我本来就想换手机的,真的,本来还犹豫,现在刚好有理由了。”我补充道。
于超的妻子笑了,她说:“那我不能为难你,我待会儿找你们护士长吧。但还是要跟你道歉的,真心对不起。”
我摆摆手,顺便告诉她于超藏药的事。一般发生过藏药的患者,回家后还有可能发生藏药。她家里还有个小朋友,万一翻到了精神科的药品,非常危险。我必须提醒她保管好于超的药。
“嗯,一定。我还听说,他一直以为我有精神病,还说我会害女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怕实话实说会伤透她的心。我不确定在现在的于超眼中,他的妻子是什么样的角色。她的关心和焦虑,被敏感多疑的于超进行了反向解读,并且他把日常生活中无关的信息都赋予了病态的含义。
长达两年的相互猜忌里,他们之间还有感情吗?她能理解于超吗?
有人说,爱是激素分泌,爱是多巴胺产生;有人说,爱是人间烟火,爱是岁月漫长。精神科不浪漫,甚至很残酷,常常让爱经受考验。精神科让人类思想底层的黑暗和恐惧浮出水面,让人性中的弱点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你爱的人在精神折磨中也许变了一个人,他顶着原来的躯壳,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灵魂。
她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她又说:“我还想问问,正常人能做精神鉴定吗?”
我一愣,我从没听说过正常人要做什么精神鉴定。
她眼里很是期待,接着说:“我是这样想的,于超是个讲究事实依据的人。如果你们能给我做个鉴定,有了官方的文件,他应该就能相信我没有精神病了,他是不是就会好?你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吗?”
她似乎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不能,我们的精神鉴定其实叫作司法鉴定,是判定当事人是不是精神障碍,是否有刑事责任能力的。普通人没法申请这个鉴定。患者的那个叫作诊断,其实不叫鉴定。”我解释道。
“哦,这样,是我想当然了。”她肩膀一塌,很是失落。
回到一级病房,我给于超换了一根红色腕带,代表他是极高风险患者,以后每班工作人员看到这个腕带,都会对他进行严格“四防”。
随着药物治疗的跟进,于超有段时间很困,每天都有十个小时左右的睡眠时间。睡眠很重要,睡眠对大脑的恢复是不可替代的,并且不能被提高性能的休息时间所取代。每次醒来,他的眼神都变得更加清明,我知道他正在恢复。
患者近一周表现安静合作,情绪平稳,表情神态自然,服药配合,未见明显不良反应。日常生活自理,能参与康复活动,已完善相关检查,自知力部分恢复。
我在护理记录上写道。
“手机的事情,对不起。”于超走过来说,“那时候我真的太想回去了。我老婆把电话一挂,我突然就控制不了心里的火,我觉得我不应该在这种地方。”
于超已经可以把事件与感受“剥离”,用平稳的情绪回头审视自己。
他和我谈起妻子,他说:“我觉得我老婆会和我离婚。我做了很多错事。”
“不会吧,你老婆人很好。”我停下笔,发自内心地说。
于超停了一会儿,似乎正在自嘲,又说:“会的。”
“于超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犟啊?”我无奈地说,“你看过《杀死一只知更鸟》吗?有时候你看到的并非事情的真相,你了解的也只是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一角。咱们也相处一段时间了,你给我的感觉是非常讲究逻辑关系的。但是人的情感太复杂了,推理不了的。你对外界的态度决定你的内心体验。你自身的精神定力,决定你未来的方向。”
于超没有反驳。
我忍不住告诉他:“你发病最严重那会儿,你老婆来过,她愿意为你去做精神鉴定。她说,如果有鉴定报告,你肯定就会相信她,就会变好了。”
于超出院那天正月也结束了。
我是下夜班,已经提前告了别。回家时在医院停车场,我遇到了于超的老婆,她叫我,站在一棵红梅树边挥着手。
真好,回家去吧,我也向她挥挥手,不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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