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1156595
新文学历史小说的“开山祖师”“网红城市”成都的文学代言人迄今为止,唯一全景式描绘辛亥革命前地方社会生活的鸿篇巨制
版本:采用民国初版,原汁原味。中华书局1937年版《大波》是1950年后的首次、权威版本。
编校:集二十年之功,李劼人研究专家精编精校。
插图:李劼人珍贵旧照、民国初版书影、书稿手写稿,高清还原。
附录:鲜少披露的李劼人亲笔自传、个人简历,具史料收藏价值。
本书是李劼人“大河三部曲”第二部。小说以辛亥革命前后的四川成都为背景,其中既有以郝家为代表的封建贵族家庭,也有以伍家为代表的下层小市民家庭,中间穿插尤铁民、田老兄等革命积极分子,反映了革命思潮风起云涌的时代洪流中普通人的生活和选择。小说还细致全面地展现了近代四川的社会面貌和风土人情,对了解和研究当时的四川省情有重要作用。上自清末的维新改良运动,下至20世纪初的民间宗教运动,《暴风雨前》从相当深入的层面解释了近现代中国面临和正在发生的巨大历史变动,描绘了四川保路运动产生的根源。
CONTENTS目录
第一部份……………………………………….001
第二部份……………………………………….068
第三部份……………………………………….118
第四部份……………………………………….190
他是中国的左拉。——郭沫若
只有他才是成都的历史家,过去的成都活在他的笔下。要让今天的旅游者知道成都有过这样一位大作家。——巴金
李氏的风格沉实,规模宏大,长于结构,而个别人物与景物的描写又极细致生动,有直迫福楼拜、托尔斯泰的气魄。——司马长风
李劼人的文学成就,长期以来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其价值和地位被严重低估了。是时候捡起来了,他不能再被埋没了!——刘心武
一
太平的成都城,老实说来,从李短褡褡、蓝大顺造反,以及石达开被土司所卖,捆绑在绿呢四人官轿中,抬到科甲巷口四大监门前杀头以后,就是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第二年余蛮子在川北起事,其耸动人心的程度,恐怕都不及这次事变的大罢?
全城四十几万人,谁不知道北门外的红灯教闹得多凶!
就连极其不爱管闲事,从早起来,只知道打扫、挑水、上街买小东西的暑袜街郝公馆的打杂老龙,也不免时时刻刻在厨房中说到这件事。
他拿手背把野草般的胡子顺着右边一抹道:“……你们看嘛!七七四十九天,道法一练成,八九万人,轰的一声就杀进城来!那时,……”
正在切肉丝预备上饭的厨子骆司,又看了他一眼道:“那时又咋个呢?”
“咋个四川方言,咋个,怎么也。咋音杂,怎字一音之转。——作者注?……”他两眼一瞪,伸出右手,仿佛就是一把削铁如泥的钢刀,连连做着杀的姿式道:“那就大开红山,砍瓜切菜般杀将起来!先杀洋人,后杀官,杀到收租吃饭的绅粮!……”
骆司哈哈一笑道:“都杀完,只剩下你一个现世宝!”
他很庄严的摇了摇头道:“莫乱说!剩下的人多哩!都是穷人。穷人便翻了身了。……大师兄身登九五!二师兄官封一字平肩王!穷人们都做官!……”
骆司把站在旁边听得入神的小跟班高升了一眼道:“小高,别的穷人们都要做官了。我哩,不消说是光禄寺大夫,老龙哩,不消说是道台,是建纲道四川旧制,全省分五道,上川南道曰建昌道。建纲道,是从建昌道孳乳而出,实则是见缸倒之叶音,用以讽刺挑水夫之名词。——作者注。你呢?像你这个标致小伙子,……依我的意思,封你去当太监。……哈哈!……”
高升红着脸,把眼睛一眨道:“你老子才当太监!”
骆司笑道:“太监果然不好,连那话儿都耍脱了。这样好了,封你当相公,前后都有好处,对不对?”
“你爷爷才是相公!你龟儿,老不正经,总爱跟人家开顽笑!你看,老子总有一天端菜时,鸩你龟儿一个冤枉四川方言,鸩冤枉,用手段害人也。凡加不利于人皆曰鸩。——作者注,你才晓得老子的厉害哩!”
老龙并不管他们说笑,依然正正经经的在说:“……岂止大师兄的法力高,能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就是廖观音也了得!……”
高升忙说:“着!不错!我也听说来,有个廖观音。说是生得很好看,果真的吗?”
胡子又是那么一抹,并把眼睛一眨道:“你晓得,咋个会叫廖观音呢?就是说生得活像观音菩萨一样!……我不是说她生得好,我只说她的法力。她会画符。有一个人从几丈高的崖上滚下来,把脑壳跌破了,脑髓都流了出来。几个人把他抬到廖观音跟前,那个相信这个人还救得活?你看她不慌不忙,端一碗清水,画一道符,含水一口,向那人喷去,只说了声:呀呀呸!那人立刻就好了,跳起来,一趟子就跑了几里路。你看,这法力该多大呀!”
伺候姨太太的李嫂,提着桶进来取热水,向高升道:“老爷在会客,大高二爷又有事,你却塞在这里不出去!”
骆司道:“还舍得出去?着老龙的廖观音迷得连春秀都不在心上了!”
李嫂一面舀热水,一面说道:“龙大爷又在说红灯教吗?我问你,红灯教到底啥时候才进城来?”
“七七四十九日,道法一练成,就要杀进城来了!”
“你听见那个说的,这样真确?”
“你到街上去听听看,那一条街,那一家茶铺里,不是这样说的?我还诳了你吗?告诉你,我正巴不得他们早点进城!红灯教法力无边,一杀进城,就是我们穷人翻身的日子!你不要把龙大爷看走眼了,以后还不是要做几天官的!”
李嫂哈哈大笑,笑得连瓢都拿不起了:“你不要做梦!就作兴纱帽满天飞,也飞不到你瓜娃子蜀语,呼白痴曰瓜娃子,又曰瓜瓜。——作者注头上来呀!”
骆司把切的东西全预备好了,拿抹布揩着手道:“你不要这样说,他现在不已是道台了吗?”
“建纲道,是不是?……如今是倒抬,再一升,怕不是喊踩左踩右踩左踩右,四川轿夫报路之辞。——作者注的顺抬啦!……哈哈!说得真笑人!”
老龙依然马着脸,将他两个瞅着道:“别个是正经话,你们总不信,到那一天,你们看,做官的总不止我一个人!”
骆司也正正经经的说道:“我倒告诉你一句好话!厨房里头,没有外人,听凭你打胡乱说几句,不要紧。若在外头,也这样说,你紧防着些,老爷晓得,不把你饭碗砸了,你来问我!李大娘,大家看点情面,莫把他这些瓜话传到上头去啦!”
“这还待你说?那个不晓得龙大爷是倒瓜不精的,若把他的浑话传了上去,不就造了孽了?不过,人多嘴杂,像他这样见人就信口开阖,难免不有讨好的人,当作奇闻故事,拿到上头去讲的。”
骆司道:“你指的是不是那个人?”
“倒不一定指她。公馆大了,就难说话,谁信得过谁?就像春秀,不是我指门路,她能投到这地方来吗?你们看见的,来时是啥子鬼像,现在是啥样子。偏偏恩将仇报,专门尖嘴磨舌的说我的坏话。看来,现在世道真坏了,当不得好人!我倒望红灯教杀进城来,把这一起忘恩负义的东西,千刀万剐的鸩到注四川方言,到注,有彻头彻尾之意,或作到底解。——作者注!”
春秀的声音早在过道门口喊了起来:“李大娘!姨太太问你提的热水,提到那儿去了!……也是啦!一进厨房,就是半天!……人家等着你在!”
她旋走旋答应“就来,”走到厨房门口,仍不免要站住把春秀咒骂几句,才登登登的飞走了去。
二
郝公馆的厨房里,谈的是红灯教,郝公馆的客厅里,不也正谈的红灯教吗?
郝达三同他的儿子又三在客厅里所会的客,并不是寻常来往的熟客,而是一个初来乍见的少年。看样子,不过二十三四岁,比又三只大得三岁的光景。他的装束很是别致:一件新缝的竹青洋缎夹袍子,衣领有一寸多高,袖口小到三寸,腰身不过五寸,紧紧的绷在身上;袍子上罩了件青条纹呢的短背心,也带了条高领,而且是对襟的。更惹人眼睛的,第一是夹袍下面露了双青洋缎的散脚裤管,第二是裤管下面露出一双黑牛皮的朝元鞋。
裤管而不用带子扎住,任其散在脚胫上,毫无收束,已觉得不顺眼睛;至以牛皮制成朝元鞋子,又是薄底,公然穿出来拜客,更是见所未见。
加上一颗光头,而发辫又结得甚紧,又没有蓄刘海,鼻梁上架了副钢边鸽蛋式近视眼镜。假若不是葛寰中大为夸奖了几次,说是一个了不得的新人物,学通中外,才贯古今,我们实应该刮目相视的话,郝达三真会将他看成一个不知礼节的浮薄少年,而将拿起架子来对不住他了。
郝达三却是那么恭敬的,捧着银白铜水烟袋,慢慢的一袋一袋抽着,凝精聚神的听他满口打着不甚懂的新名词,畅论东洋日本之何以一战胜中国,再战胜俄罗斯。“一言以蔽之,日本之能以区区三岛,勃然而兴,而今竟能称霸东亚,并非有别的手段,不过能够维新,能够把数百千年来的腐败刮清,而一意维新。你老先生是晓得的,像伊藤博文、大隈重信这般人,谁不是维新之杰?我们老大帝国,若果要图强称霸;那没有别的手段,只有以维新为目的,只有以力学日本维新为目的!……”
说到慷慨激昂之际,真有以铁如意击碎唾壶之势,而右手的三个指头把一张紫檀炕几拍得波波波的响。
郝达三定睛看着他那一张赤褐色的圆脸,颇觉有点茫然,大似初读《四书》的小学生听老师按着朱注讲“譬如北辰,众星拱之,”的光景。直把一根纸捻吹完,才放下烟袋说道:“先生所论,陈义颇高。大概中国欲求富强,只有学日本的罢?”
“是啦!是啦!鄙人宗旨,正是如此。日本与我们同文同种,而在明治维新以前,其腐败也同,其闭关自守也同,其顽固也同,一旦取法泰西,努力维新,而居然达其目的。又是我们的东邻,我们只要学它,将它效法泰西,所以富强的手段,一齐搬过来;它怎样做,我们也怎样做。它维新二十年,就达到目的,我们既有成法可取,当然用不着那么久的时间,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岂不也就富强了?”
说完,把头不住的点着,并且脸上摆出了一副有十分把握的神气。
郝达三正在思想他的话,打算把懂得的抓住一些,以作回答之资。他又将微微弓下的腰肢直挺起来,打起调子说道:“现在已是时候!朝廷吃了几次大亏,晓得守旧不可,要不为印度波兰之续,只好变法,推行新政。朝廷提倡于上,同胞响应于下,我们这老大帝国,本已有救了。不过民智不开,腐败依旧,老先生,这发聋启聩的责任,便在我辈志士的肩头上了。”
于是又浩然长叹了两声。大概像是口说干了,便端起盖碗茶,长伸着嘴皮,尽量嘘了几口。
郝达三只好点了几个头,含胡说道:“尊论甚是。”一面拿眼去看坐在下面方凳上的儿子,脸上也是木木然的,似乎又懂,似乎又不懂。
少年尊客又说道:“即如目前的红灯教。……”
这是当前极重要的时事,自然一听就令厅内的两个主人,厅外的两个仆人,全感了兴会,眼睛全向着他。
“……邪教罢咧!有何理由可说?然而为时不久,聚众至于几万人,这可见一般愚民迷信尚深。迷信者,维新之大障碍物也。譬如欲登喜马拉雅,而冰原阻于前,我辈志士,安能彷徨于此冰原之前,而不设法逾越之乎?”
他把两个主人轮番看着,好像要他们设一个什么方法似的。郝达三只好把水烟袋重新抱在手上,高升便将一根点燃的纸捻拿进来,双手递与主人。顺带把那尊客瞥了一眼,只见他很得意的把坐在炕上的上半截身子,不住的左右摇摆。
郝又三看了他父亲一眼,迟迟疑疑的问道:“喜马拉雅,这是啥东西?”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世兄大概新书看得很少。……这是山的名字。倒没有关系,我只是借来做个比喻。……我的宗旨,只是说,愚民还如此的迷信红灯教,我们应该想个啥方法,才能把迷信破除。迷信不破除,维新是不能的,即如日本,……”
他自然想举一个日本已经行过的有力证据。似乎一时想不起,两眼瞪着,竟自说不下去,仿佛他那沛然莫御的语流也着喜马拉雅阻住了。
郝达三觉得再让他说下去,新名词必然更多,明明好懂的话,一定说来越弄不清楚了。遂赶快说道:“红灯教的声势,现在好像越闹越大了,到处都听人在说。新制军岑大人接事已这么久,还不见有何举动,也未免怪了!……”
话头又着尊客抢了过去:“方今官吏,通通是老腐败!……”
高升进来,悄悄在主人耳边问道:“要开早饭了。太太问,留不留客?”
主人那一只耳朵恰恰听见:“官吏通是老腐败,”觉得是在骂自己,便不高兴了。向高升摇了摇头,而对于尊客的高论,也不如前之专注。
尊客又旁若无人的,把“官吏腐败论,”“破除迷信必须启发民智论,”两篇大文,套着新民先生的笔调,加入更多的新名词,洋洋洒洒发挥了半点多钟,才向又三说道:“敝合行社新书报很多。大家又都是志士。世兄有加入之目的,敝社同鄙人欢迎之至!”
郝达三拱拱手道:“犬子资质愚鲁,旧学还用过一点功,新学简直同兄弟一样,什么都不懂,将来还要多承教诲!”
尊客略略谦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主人按着老规矩,只送至二门,叫又三代送到大门。
到倒坐厅吃饭之际,太太问道:“是那个浑娃娃,坐了这半天?光听见大声武气的说麻了,说了些啥子?”
郝达三举眼把坐在旁边的十八岁大小姐香芸瞥了一下,才笑道:“就是葛寰中恭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个苏星煌!……”
太太便“哦”了一声,赶快问:“人还好吗?”
郝达三正问他的儿子:“他那些长篇大论,你觉得怎样?”
又三赶快把饭碗放下道:“大概有些道理,就只不大听得十分懂。”复笑了笑道:“新名词太多了些。”
郝达三道:“学问怕还不坏。你看他,日本人他也晓得,外国地方他也晓得,一开口就长江大河般滔滔不绝,笔下一定流利,就只火气太盛了。”
三老爷尊三笑道:“光看那一身就新极了。”
他嫂嫂说道:“正是呀,我听高贵说,穿了双皮鞋。牛皮那样硬的,咋个好做鞋子穿?”
大小姐笑道:“妈也张巴张巴,张致也,即不甚解事与惊张之意。——作者注!高贵他们在下雨天穿的钉靴,不是黄牛皮做的吗?”
她哥哥道:“我仔细看过他那鞋子,虽是皮的,却像很软,连脚指头的扭扭字音本上声,蜀人则读作去声。——作者注动都看得清楚,一定不是这里做的。”
他妈问道:“你看他样子咋样,还秀不秀气?可惜我不晓得就是他,光听说一个姓苏的。……”
大小姐道:“妈也是啦!这样留心做啥子?”
姨太太坐在她的对面,忍不住向她抿嘴一笑道:“太太咋个不留心呢,你想想看?”
大家微微一笑。她三叔还补了一句道:“大侄女真可谓聪明一世,懵懂一时!”
香芸才会出意来,这个姓苏的,原来与自己有切身的利害。遂本能的羞得红着脸,低着头,赶快把饭吃完。不及像往常比着筷子一一的叫了慢请,还等着大丫头春兰递漱口折盂,递洋葛洗脸巾,只是几步抢进房去。本应该就回到自己房间坐马桶去了的,但她心里好像有点怔忡,又车转身,躲在湘妃色夹布门帘之后,要听他们的议论。偏偏大家又谈到别项事情去了,没半句话提到姓苏的,直至吃完饭,大家散了出去。
三
郝又三果然加入了文明合行社,并由他父亲捐助了五十两银子。而第一件使郝家人耳目一新的,便是常由郝又三从社中带一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申报》《沪报》回来。
据他说,都是上海印的,每天有那么大几张。又像《辕门抄》,又像《京报》,可是又有文章,又有时务策论,又有诗词,还有说各省事情的,尤稀奇的是那许多卖各种东西的招贴。
郝达三躺在鸦片烟盘子侧,把所有的《申报》《沪报》仔细看了一遍后,批评道:“这东西倒还有点意思,一纸在手,而国家之事尽来眼底,苏星煌等的学问,大概都是从此中来的罢?”
他兄弟尊三所称怪的,便是“字这样小,又这样多,一天这么几张,刻字的可真了不得,恁大一块板子,咋个刻得赢啰!”
于是大家便好奇的研讨起来。
大小姐香芸首先有点恍然道:“我想这板子好像是多少块拼起来的。你们看,这个卖花露水的招贴,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
郝尊三接着把膝盖一拍道:“大侄女真聪明,一定是这么样的!并且这个字是倒的,恐怕连字都是活动的,你们信吗?”
郝达三连连点着头道:“是啦!是啦!我想起了,以前不是有所谓聚珍板吗?字就是一颗一颗的,要印啥子时,将它检出来排起。书可以这样印,报自然也是这样印出的。……”
这算是郝家的人对于新事物第一次用脑的结果。由郝又三向社中朋友谈起,都一致恭维他们的脑经作者认为思考是脑部神经在起作用,故写作“脑经”为正,写作“脑筋”为误,其作品均依此说。——编者注真灵敏。又听说先启其机的,是他的令妹香芸女士,苏星煌遂庄严的向郝又三谈说,何不请她加入社来,共同学问?“现在是维新时候,一切都与以前不同。以前那些腐败思想,比如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只是主持家务的等等腐败话,都该同迷信一样,破除一个干净。”
又一位社友也是主张维新到将男女界限打破的,首先赞同道:“苏君的话,极合鄙人宗旨。鄙人向来主张男女平权,男子做得的事,女子都可以做。你们要晓得,中国四万万同胞,而女的就占二万万。若其把女的算开,中国岂不就去了一半?这如何使得!所以鄙人在家里也常向家母作狮子吼,说:你们仍然在家里作一些烧锅煮饭的腐败事,而不出来维新,中国还有救吗?”
又一位社友也插言道:“何况当今世界正是女权鼎盛之时,英吉利一位女主,我们中国一位女主!……”
大家的意思好像立逼郝又三就要答应,而他的令妹似乎立刻就可加入的一样。郝又三推在他父母身上,说要等他父母作主。
在吃早饭时,郝又三刚打算把社友们的言谈徐徐引出,恰大家又说起红灯教的话来。
这时,红灯教的声势似乎更大了,连距城六七里的地方都有人在设坛传教了。这是郝家的佃户由北门进城来说的。
郝家一家人自然在吃饭时也就谈到这上面来。
太太先笑道:“这简直成了那年北京闹拳匪的样子,随便啥子人,一开口就是红灯教。就像钟幺哥,今天二十句话里,就有十八句说的是红灯教。并且你们听,只要有客来,说不上几句,讲红灯教的话就来了。”
姨太太也笑道:“太太还说的是客哩,其实我们家里人,就随时在说。”
三老爷因为是管家的,照规矩,一家之中,除了上人们,其余男女底下人的行动言语,似乎管家的都有无限责任。登时就将近视眼撑得大大的,向姨太太追问道:“是那些人在说?”
郝达三道:“倒用不着追问!”
他兄弟将筷子举起在空中连画了几个圈道:“不然,天下事多半是口招风,好话说不验,坏话每每十验八九,这是顶靠得住的。……姨太太到底听见那个在说?”
十岁的二小姐香荃,等不得她奶奶说,便插嘴道:“李嫂说的,老龙随时在厨房里说麻了。”
姨太太把她女儿着道:“教不改吗?大人说话,总爱插嘴,又没有问你。……”
郝尊三一拦道:“这倒是该说的,让她说。”
姨太太摇摇头道:“三叔没要惯失四川方言,惯失,姑息也,纵容也。此专用于大人对于小孩。——作者注她!……我听见说,老龙一个人就像疯了的一样,一天到黑,口里都在说只等红灯教进城,穷人就要翻身了。……”
郝尊三不等说完,便吵了起来道:“这东西存的啥子心?还使得吗?等吃了饭,送他到保甲局去!”
太太连连点头道:“像这样忘恩负义的底下人,真使不得了!”
郝又三才想说几句什么话,他父亲已经向他三叔说了起来。“老三还是这样火气重,三十六七岁的人了!……”
三老爷把他的哥看了一眼,意思很觉不平。
“……小人们都是蜂虿有毒的,送保甲局的话,且不忙说,并且不忙开销他。……”
太太也不平道:“你这才大量哩!底下人毫无忌惮的闹到要翻身,要造反了,还叫不忙开销,这叫啥子规矩?”
“……太太也同老三一样了,你到底还比他大七八岁喽!你难道没有听见说过,庚子年北京乱事,多少官宦人家都是吃了小人的大亏吗?目前的红灯教诚然不能成什么事,但是谁保得定不闹到北京拳匪那样。底下人懂得啥,一到乱世,就是他们的世界了。我们今日惩办几个不要紧,既把他们鸩不死,仇却结下了,一旦大乱起来,你能保他们不来寻仇报复吗?太太,你看是不是?就要整顿规矩,也得等这阵风吹过了才好啦!……”
姨太太同大少爷是以他这话为然的。三老爷同太太却以为他过于姑息养奸了。
“……我并不是就纵容不管,你们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比你们到底多吃几年饭,于利害上,确乎比你们看得明些。我的意思,只在防患未然,老龙虽不必送保甲局,虽不必开销,但管却是要管的。先就不准他上街,再次把他叫来,好好的拿利害晓谕他,这才是办法呀。”
大少爷点头道:“爹爹的话,我很赞成。……”
他大妹妹扑哧一笑:“又是新名词。哥哥记性真好,才看了几天的新书。”
大家都笑了起来。
郝又三看着他大妹妹道:“你别说我,只要你同他们在一块,还不是几天工夫就满口新名词了。”
香芸笑道:“我咋个会同他们在一块呢?”
她哥哥道:“苏星煌几个人正想欢迎你也加入文明合行社哩。”
郝尊三首先说道:“这咋个使得!男女不分的成啥名堂四川方言,模样谓之名堂。——作者注!”
郝达三道:“事情未尝不可,不过目前还说不上。”
太太问又三道:“那个姓苏的,家里是做啥的?还有钱么?”
她儿子道:“听说好像是做官的,在眉州住家。有钱没钱,却不晓得。”
他母亲道:“下回你探探他,父母还在不在?有几弟兄?几姊妹?有好多田地?好多房屋?听说,人倒发扬,是个近视眼。就不晓得性情咋样,该没有怪脾气?”
姨太太笑嘻嘻举眼把大小姐看着。大小姐红着脸,掉过头去,向着在旁边伺候的两个丫头道:“刚才老爷三老爷他们说老龙的话,你们又传出去嘛!”
春兰笑道:“我们再不敢哩!太太晓得的。”
太太道:“春兰好!不声不响的,伺候我恁多年,硬没有搬过啥子是非。只有春秀这东西,口尖舌长的,随时都听见她在呱里呱啦的,真要不得!”
姨太太也道:“这丫头我真使伤了!一天到黑,口都挂在她身上,就说是条牛啦,三年也教乖了,硬是那么教不改!”
四
一定是老龙运气如此,该他吃不成郝公馆的饭了,局面才这样的急转直下。
郝家的早饭才吃完,忽听见街上人声嘈杂,又夹着关铺子的声音,好像放火炮一样。看门头老张喘吁吁的趱进院坝,大声说道:“红灯教扑进城来了!满街的人乱跑!请老爷示下,公馆大门关不关?”
太太先就乱了起来道:“红灯教扑城了?……是啥样子?……骇死人啦!……老爷!老爷!……”
郝达三已经从鸦片烟铺上跳了起来,隔窗子骂道:“关大门!赶快去关!混帐东西!真真老胡涂了!这样的事,还要进来请示!”
姨太太大小姐也从各人房间里奔了进来,浓厚的脂粉遮不住脸上的慌张,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连说:“咋个搞搞音稿,干办之意,蜀语也。——作者注哩?红灯教来了!”
三老爷也把帐簿算盘丢下,跑来,两弟兄对相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太太道:“三弟,你想个办法嘛!难道要我们背着包袱逃难,像戏上唱蒋世龙抢伞那样吗?那才苦啰!”
姨太太蹙起用木炭涂得乌黑的一双眉头道:“苦不要紧,只怕乱杀起来,逃不脱,才焦人哩!大小姐,你是放了脚的,倒还跑得。”
“姨奶奶,你不要这样说,我两条腿已经软得同棉花一样,站都站不稳,还说跑。若果真杀起来,死了倒好。”
她父亲看着她,正想说什么,二小姐同春秀从后面飞跑进来道:“爹爹!三叔!你们看,老龙逃跑了!”
他忙问道:“逃到那里去了?我正想问他哩!”
春秀接着说:“不晓得逃到那里去了。骆司说的,他听见三老爷要送他到保甲局,他就骂了一阵。张大爷进来请老爷的示时,他就逃跑了,铺盖都没拿。”
太太慌了道:“这杂种,该不得把红灯教引来呀!”
三老爷跌脚叹道:“我真不该说那句话,使他怀了恨,哥哥见解真要高些!”
姨太太立刻追问是谁把话传出去的。没一个人开口。太太说:“一定是春秀说的!”春秀却说是二小姐说的。“老龙正担水到小花园去渗鱼池,二小姐指着他说,老龙,你莫装装疯疯的瞎说八道,三老爷说过了,要把你送到保甲局去关起来。”
香荃争着辩道:“是春秀先说!”
姨太太大怒道:“不管是那个先说,若果红灯教来了,我先把你两个鸩死!我的命真不好,生一个不高超的东西,使一个丫头也是坏虫!……”
郝达三把手乱摇道:“不骂了!不骂了!这不是骂人的时候,打主意要紧!又三呢?咋不见这娃儿?”
太太登时就哭了起来道:“我的天!这才要我的命呀!我刚刚打发他看叶家姑太太去了!”
老爷满头是汗道:“这才糟糕!你这一哭,把我的心更哭乱了!”
三老爷道:“又三又不是十几岁不知世事的小娃儿,有啥子事,他还不会见机而作吗?嫂嫂不要过于着急,我叫高贵出去打听一下。”
太太醒着鼻涕道:“兵荒马乱的,叫他到那里去打听?”
老爷点头道:“打听是应该的。倒不一定打听又三,街上情形,也得晓得,关着大门,也不是事呀!”
但高贵躲在毛厕里,着三老爷连连的喊,才喊了出来。吩咐他到街上去看看,他说肚子痛,走不得。三老爷生了气道:“你平日那么溜刷四川方言,溜刷,伶俐也。——作者注的哩,有了事,就这样胆小!难道红灯教就在门口等着你,一出去,就会砍你的脑壳?”
高贵不敢说什么,却依然呆站在那里。
郝尊三朝左右一看,平日倘在轿厅上说话,高升那孩子总在旁边,看门老张也一定要在二门上把头一探一探的,厨子骆司有时也要出来听几句,而此刻半个人影都没有,他更其生了气,便使出他平日顶有效验的威胁手段来道:“不去吗?好!都跟我放下来!我去!我肯信红灯教就在门口!”而此刻也失了效,躲着的依然躲着,不走的还是不走。他如何不感到侮辱?登时一掌把高贵攘开,挺起胸脯,硬像要抢了出去。但是忽又车过身来,把高贵肩头抓住,向外面直推道:“要躲,却不行!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当真要我亲自出马么?……”
大门的门扉上被人打得蓬蓬蓬的。高贵本能的叫了起来:“哎哟!红灯教来了!”本要跑的,却被脸色全变的三老爷抓得死紧。
打门的声音更大而急了,擂鼓似的,大约全公馆都听见了。
郝达三把一根银裹肚玉石嘴的红甘蔗烟枪倒提在手上,踉踉跄跄从轿厅侧门趱了出来,橘青着一张脸问道:“是啥子人在打门?”
香芸也慌慌张张的跟了出来,手上拿了柄风快的剪刀。
她父亲把烟枪一挥,顿着两脚道:“叫你就在里头,你跟来做啥!柔筋脆骨的,还抵得住吗?”
大小姐正要答应时,大门上又蓬蓬蓬的打了起来,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老张!……张老汉!……开门!……”
“是哥哥的声气。”
她父亲点点头道:“是他。”跟着就朝外面奔了去。
她三叔同高贵也齐说了声:“是大少爷。”也大胆的一直跟到大门边。
郝达三向门缝中问道:“是又三吗?”
“是我!”
“你一个人吗?”
“不止,还有葛世伯。”
高贵已抢上前去拔门闩,老张也拿着钥匙,气喘吁吁的从门房中出来。
郝达三还在问:“街上平静吗?”
大门已被高贵老张拔了开来。又三站在前面,葛寰中穿了身便衣,带着一乘三丁拐拱竿轿子,三个轿夫,和一个跟班,在街侧站着。
街面上攘往熙来,还是不断的行人,并且还是那样悠悠然的。
郝达三在极度激刺之后,觉得眼睛格外发亮,当前世界似乎都有点异样。一把将儿子抓住,眼睛痒痒的。
葛寰中赶上前来说道:“达三哥,里面谈罢,今天的事情真笑话!”
太太同一家人都赶了出来,在二门上碰着。也不回避了,抓住儿子,又哭又笑道:“你也回来啦!真造孽蜀语,造孽,可怜也。——作者注!没骇着吗?”
老张又来请示大门还关不关。
葛寰中已走到客厅门前,便代主人答道:“外面平平静静的,铺子都全开了,还关门做啥?去叫我大班把轿子提进来等着!”
他走进客厅,把瓜皮帽揭下,哈哈一笑道:“太笑话了!达三哥,你们倒受了一场虚惊,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他原来吃了早饭,正要到机器局去,——机器局的差事,他已当了三年多了。——轿子刚走到南纱帽街,满街的人猛的飞跑起来,都在喊:红灯教来了!两边的铺子,也抢着上铺板,关门。轿夫便想把轿子抬转的,算他到过上海,又在机器局里听见过试枪,看见过打靶,有点胆气。遂叫把轿子提在街边,心里寻思:若果红灯教大队扑城,官场断无不晓得的,并且至少也有点喊杀声同洋枪声,怎么毫无所闻呢?想来一定是地皮风成都名词,市面为谣言所动谓地皮风。——作者注,这一晌,谣言本来不少,人心也很浮动。所以他站在那里,并不害怕,恰这时碰着郝又三跑了来,几乎连厚底夫子鞋都跑掉了。
郝达三才笑着举手让道:“请坐下说罢!”又回头向窗外一看,隔着五色玻璃,只见好些人影,便喊道:“都忘记了!叶子烟呢?鸦片烟盘子呢?春茶呢?”
又三也才伸手将他父亲挟在胁下的红甘蔗烟枪接去,放在炕床上。
葛寰中又哈哈大笑道:“达三哥要与红灯教决一死战吗?果然变作执枪之士了!”
郝达三也笑道:“门打得那么凶,又无后门可逃,拼一拼倒是有的,却不晓得如何会抓了根烟枪。”
他的太太也笑道:“葛二哥,你倒不要见笑,在屋里坐着,光听见红灯教扑进了城,又说满街人跑,铺子也全关了,真不晓得是啥光景。又三又出去了,活活的没把人焦死,骇死!葛二哥,你想啦,我们自小以来,那里过过兵荒马乱的日子?从前听老人们摆谈长毛的事,还不大相信是真的哩!”
鸦片烟盘子摆了出来,大家围坐在炕床前。
郝又三说起街上一乱,轿夫不抬了,只好下轿来混着大家跑时,厚底子鞋确实不方便。
葛寰中遂说:“你已经在讲新学了,为何还不穿薄底皮鞋?并且依然宽袍大袖的这一身,也不称呀!”
他又掉向郝达三说道:“苏星煌你是见过的了,你大令嫒的事如何?”
郝太太说道:“葛二哥,我正要问你,苏家到底有好多钱?人口多不多?因为我名下只有这一个女,我总不愿意嫁一个不如我们的人家。子弟哩,我没见过,听说品貌说不上,一双近视眼,不过还有点气概。”
葛寰中道:“像有三四弟兄,他行三,钱哩,怕不多,大概饭是有吃的。我们所取,倒不在乎家务,只看子弟如何。子弟是没有谈驳的,学问人品,件件都好。达三嫂,你老嫂子只管相信我,我是不乱夸奖人的。”
郝太太却摇着头道:“没有钱,总不好,学问人品,在我们这些人家,倒不在乎,顶多不过做个官;光是做官,没有钱,还是不好的呀!又还有哥嫂,更不好了。”
郝达三道:“妇女的想头,是不同的,寰中,我们改日再谈这件事罢。”
葛寰中道:“不过,事不宜迟。我听说他已上书学台,请求派遣出洋,事情一定成就,等到他走了,这事就不好说了。”
郝太太还要说她的意见的,恰葛寰中在路上派去打听消息的大班转来了一个,大家便转到客厅门前来,听他细说红灯教扑城的始末。
五
原来那天所谓红灯教扑城,才是这么一回事。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东门城门洞正自轿子、挑子、驼米的牛马、载人运物的鸡公车、小菜担子、鸡鸭担子、大粪担子,以及拿有东西的行人、空手行人,内自城隍庙,外至大桥,摩肩接踵,万声吆喝着挤进挤出之际,忽然有二十几个并不很壮的乡下小伙子,发辫盘在头上,穿着短衣,登着草鞋,人人都是铁青一张脸,眼睛好像是空而无神的,挥着拳头,在人丛中攘着闹着:“要命的让开!……红灯教来了!……我们是先锋!……”
城门洞有三丈多厚,二丈多高,恰似一个传声的半圆筒,二十几人的声音在中间一喊,真有点威风!一般正在进出的人,心上早有了个绿脸红发锯齿獠牙的红灯教的幻影,这一来,如何不令他们心惊胆战,尽其力之所至,将轿子、担子、车子一齐丢下,并不敢向有喊声之处看一个仔细,便四面八方一跑,还一齐如此的呐喊:“快逃呀!红灯教杀来了!”呢?
城门边卡子房的总爷,正挺着胖肚皮,站在画有黄虎纹的木档子侧首看街。听见城门洞一乱,回头就向房里一钻,据他说,是去找家伙。几个丘八也听见喊声了,乱嘈嘈的来找他时,他正拿着丈把长一匹青布在缠肚皮。一面大喊:快拿家伙,去抵住!快去关城门!
总爷打扮好了,从墙上把绿壳腰刀取下,从鞘内好容易把那快要生锈的刀拔出,督着一众丘八把兵器架上的羊角叉、扑刀、矛子拿在手上,猛喊一声,冲出来时,街上的人跑得差不多光了,铺子也关完了。城门洞丢了一地东西,大家放下家伙,搬开了一些,赶快把瓮城门关上,举眼四面一找,不见半个红灯教。总爷同他的丘八才放了心,算把他们的职份做完了。
那二十来个空拳赤手的红灯教,业已一口气混着满街逃命的人,跑到城守衙门侧科甲巷,趁几家来不及关门的刀剪铺,抢将进去,把一些悬在货架上很难卖出的腰刀宝剑,以及一些尚未出锋的杀牛刀,抢在手上,没头苍蝇般直向制台衙门奔来。
一自这般红灯教拿了家伙之后,在街上才分出了谁是拼命的,谁是逃命的。并且两者也才截然分开,逃命的分在街的两边跑,拼命的结做一团在街中间跑,并一路大喊:“赶快关铺子!……我们是红灯教!……杀啰!……杀啰!……”果然,硬把一路上的官轿、差役、壮勇,以及拿洋枪的亲兵,都骇得老远的回头便跑,生怕着红灯教看见了。
快要到院门口了,正碰着王藩台从制台衙门议了事出来,前面的执事已经跑了,旗锣伞扇官衔牌丢了一街。王藩台胆子真大,却端坐在绿呢大轿内,挥着马蹄袖,叫亲兵们开枪打!
却也得亏亲兵们听话,登时就把后膛枪的弹药装上。——说来也是奇迹,大宪的亲兵居然会把弹药带在身边。——疯狂的红灯教扑来,相距只三四十步了,脸是那么的青,眼睛是那么的空而无神,口是大张着的,满头是汗,刀剑握在手上,很是不习惯的样子。
枪响了,——噼里啪啦!——还有一阵青烟。
王藩台眼见打了胜仗,才打道回到制台衙门,面禀一切。而岑制台的马队步队也执着犀利的洋枪,蜂涌而出。
红灯教着打死了好几个,带伤的路人也有一些。
登时,制台衙门前便热闹起来。全城的文武官员都来递手本,道贺,压惊。成都华阳两县奉宪谕叫大家安定,依旧开铺子营业。而人民之来院门口走马街一带看打死的红灯教,及互相传述消息的,真是不能计数。葛寰中的大班自然也在其中。
葛寰中便也赶快叫跟班将轿箱取来,换穿了公服大帽,向郝达三道:“你是闲散人员,叫高贵拿手本去挂个号好了。我有差事的,却不能不亲自去坐坐官厅。”
六
盛极一时的红灯教,却经不住官军的一打。大概也因王藩台的那一战,才把大家的勇气提起了。半月之后,不但红灯教烟消火熄,并且连那顶负盛名的廖观音,也着生擒活捉的锁押进城。
看杀廖观音,也是成都人生活史上一桩大事。
本来光是一个女犯人,已经足以号召了,何况又有观音之称。所以大家一说起来,似乎口里都是香的,甜的。大家先就拟定罪名,既然是谋反叛逆,照大清律例,是应该活剐的。再照世俗相传的活剐办法:女犯人应该脱得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反剪着手,跨坐在一头毛驴背上;然后以破锣破鼓,押送到东门外莲花池,绑在一座高台的独木桩上;先割两只奶子,然后照额头一刀,将皮割破剥下,盖住两眼,然后从两膀两腿一块一块的肉割,割到九十九刀,才当心一刀致死。
大家很热烈的希望能够来这样一个活剐。一多半的人只想看一个体面的少女,精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行。一小半的人却想看一个体面少女,婉转哀号的,着那九十九刀割得血淋淋的,似乎心里才觉安逸。
文明合行社的志士们,在这空气里,自然也在各抒己见了。
一个姓尤的志士先说起这事,不禁忿然作色道:“这是野蛮行为,一个人如此活活剐死,文明国家是办不到的。就说谋反叛逆,顶多把脑壳砍了罢咧!”
另一个志士道:“如此刑法,施之于一个男子,也还罢了,却施之一个女人,真太失了国家的资格,无怪外国人动辄骂我们野蛮,真个野蛮以极!”
一个性情较为和平的田志士,有三十岁的光景,在社中算是年龄最大的一人。徐徐地说道:“剐哩,或许要剐的,活剐却未见得。何以呢?廖家是有钱的大族,难道他们不会用钱把监斩官同刽子手等买活,或在撕衣上绑之前,先把她毒死,或是临剐之际,先把心点了?如此,则国家大法虽施行了,而受刑者也就受苦甚少。……”
那姓尤的是个火气很重的人,登时就跳了起来道:“田老兄,你这话真是油滑之至,算不得新派。我们讲新学的,根本就该反对剐人这办法。……”
苏星煌同着郝又三刚走了进来,手上各抱了一大叠新书,是才从二酉山房买来的。
他遂问姓尤的在讨论什么大事,这样火辣辣的。
众人把话说了之后,他摇了摇头道:“田老兄脑经腐败,所以他还着想到维持国家大法,要同他谈道理,只好等他再读十年新书,把腐败脑经先变过了再说下文。尤铁民光是反对剐人,也还有二分腐败,……”
尤铁民又跳了起来道:“你说我腐败!”
“……着什么急?把我的话听完了再吵,好不好?……你为啥不带二分腐败呢?你要反对,就不该只反对剐人。剐人,诚然是野蛮行为,杀人,把一个人的脑壳,生生的一刀砍下来,难道又文明了?我们要讲新学,就应该新到底,杀人,我也是反对的。现在文明国家已经在讲废止死刑了,拿日本来说,判处死刑,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了,并且死刑之中,也只有绞死,而无杀头。我们中国要维新,如何还能容留杀头这个刑法,杀头且不可,更何论乎剐人?你光反对剐人,可见你的脑经,充其量比田老兄的脑经新八分,是不是还有二分腐败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尤铁民不笑,低着头像是在沉思什么的样子。
田老兄看见郝又三穿了双崭新的黑牛皮朝元鞋,正在问他向何处买的,几两银子时,尤铁民猛唤了苏星煌一声道:“老苏!我研究了一下,你的脑经虽然新些,到底同我们差不多,还算不得十分的新!”
苏星煌把眼镜一摸,带着笑问道:“铁民君一定有极新的议论,鄙人愿请教益。”
“新哩,倒不算十分新,只是我们平日还难得研究到此。我们现在就拿廖观音来说,姑无论其着剐死,着杀死,着绞死,我们得先研究她为啥子该死?她到底犯了啥子罪,该处以死刑?……”
苏星煌点着头道:“这有理由。郝老弟,你想想看,廖观音犯的啥子罪?”
郝又三很难得经他们考问过来,平日自己本不大开口的,自然很觉惶惑,不晓得他们问的用意。
那一个主张剐男子不剐女人的周宏道却代为答道:“这有啥值得研究!因为她谋反叛逆,所以该死!”
苏星煌摇头笑道:“如此浅薄,这绝非铁民君的意思。”
尤铁民也得意的笑道:“不错!老苏毕竟不同点!我的意思,是要问廖观音谋反,是对谁谋反?叛逆,又叛的是谁?我们现在口口声声自称为中国人,而当主人公的何尝是我们四万万同胞,乃是很少数的几个满洲人,尤其是满洲人中的爱新觉罗氏与那拉氏。我们试从《尼布楚条约》算起,我们国家那回的失败,不失败在满洲人的手上?就以庚子年而论,引进义和团的是啥子人?主张打使馆的是啥子人?弄到八国联军入京,议和赔款四万万两,却又出在啥子人的身上?本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满洲人有何爱乎我们四万万中国人!把种弄灭了,本不是他们的种,把国弄亡了,本不是他们的国!所以爱新觉罗氏与那拉氏才乐得如此胡闹!主持我们国家的,才是这样的东西,我请问你们,对这样的东西谋反叛逆,算不算革命伟人?恐怕研究起来,其功还远在讲新政的康有为梁启超之上罢?你们讲新学的,五体投地的恭维康有为梁启超,如今还要搭上一个孙逸仙,都是了不起的人,为啥子廖观音就该死呢?……”
他说得异常的慷慨激昂,挺着胸脯,直着项脖,仿佛自己竟长高一头,而诸人皆小了好些。
田老兄把脑袋在空气中连画了两个圈道:“此《管蔡论》所谓周之顽民,殷之忠臣也!”
苏星煌一掌掴在他的肩头上道:“不要这样酸腐,我们要研究正经题目哩!……”
一个底下人跑得满头大汗的进来道:“各位先生不去看剐人吗?……真热闹!……人山人海的!”
几位志士全像上了弹簧一样,齐跳了起来。
苏星煌道:“野蛮!野蛮!如何忍看!”
尤铁民道:“却不可不看,一则看看这千古难逢的野蛮刑法,将来好作我们攻打满朝的资料。二则也练练胆,我们将来说不定也要做点流血的举动的。”
周宏道道:“我赞成尤铁兄的话。”
田老兄道:“我倒只想看看廖观音的肉身,她的血我却不想看。”
郝又三不说什么,而他的意见倒和田老兄的一样。
都是年轻好动的人,而合行社又正在余庆桥的街口,出门只半条街就是院门口。于是不再研究,跟着那底下人就奔了去。
半边街上,行人已经不少了。才出街口,距西辕门还有二十来丈远近,只见高高低低一派人头,全在微微的太阳光下,且前且却的蠢动。几个少年一投进人海,就如浪花碰在岩石上的一般,立刻就分散了。并且随着人波,一会涌向左,一会涌向右,愈到前面,挤得愈没有空隙。
正挤得不了之际,忽然人丛中发出一派喊声。大约是说绑出来了!绑出来了!又因往莲花池是要出东辕门的,于是停脚在西辕门外的人,便舍命的绕过照壁,向东头挤。而早已站在东头的,又偏不肯让。两股人潮,便如此的在照壁背后与东辕门之间,相激相荡起来。
郝又三得亏穿了双十分合脚的皮鞋,在人浪中,居然站得很稳。又得亏具了副有进无退的精神,居然被他出了一身大汗,挤到距离辕门不过七八尺之远。略略把脚尖站起从前面密密层层的若干耳朵颈项的空隙间,可以把辕门内的情形看了个大概。
辕门以内,在两只双斗桅杆与两座大石狮的空地上,全站着四川总督的亲兵。红羽毛号褂,青绒云头宽边,两腿侧垂着两片战裙,也是红羽毛的,当中是青绒挖的一个大古老钱;一色的青裤子,青布长靿战靴;头上是青纱缠的大包头,手上拿着洋枪,腰间悬着长刀。看守在辕门侧的,是四五个不拿武器只拿一根皮鞭的武官。
看的人如此多,如此拥挤,而辕门外皮鞭所及之地,却没一个人挨近去。马叉也不过几根徒具形式的木头,并无亲兵等人把守,却也没有人敢去翻越。
一派过山号的声音,呜都都的从衙门里吹了起来。辕门外的看众便也一齐喊道:“绑出来了!”
郝又三更其把脚尖站了起来,眼睛更其大睁着,两只膀膊更其用力的将左右挤来的人撑住,而心房更其勃张,头上的汗更其珍珠般朝下滴着。
呜都都的过山号一直吹了出来,吹到石狮子两边,就站住了。
接着便是一伙戈什哈同几个穿便衣戴大帽的刽子手拥了一个女人出来。
那女人果然赤着上身,露出半段粉白的肉,胖胖的,两只大奶子挺在胸前。两手反剪着,两膀上的绳子一直勒到肉里。头发一齐拢在脑顶上,挽了一个大髻。
那女人刚一露面,辕门外的观众更其大喊起来,并且杂有很多的笑声。大约因那女人果然露了色相,又果然年轻白胖,不负观音的名称,而又在众人又爱好又嫉妒的眼光下活活惨死,实足以满足大众的好奇而残酷的心情罢?
郝又三以为将要推上毛驴去了,——虽然辕门里并不见有毛驴,——却见戈什哈与亲兵们拉了一个大圈子,从人的腿缝中,瞥见廖观音跪了下来。
看的人又都大喊道:“啊!原来就杀在此地了!……还是砍脑壳啦!……不错!戴领爷在那里!……你看!……刀……”
郝又三简直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只恨耳朵还明明白白听见观众在欢呼,大概那颗远看来仿佛不错的少女的头,已着戴领爷的刀锋切落在地了。
亏得人众挤得甚紧,郝又三两腿只管软,还不会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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