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法租界史研究 第五辑

在上海史研究方面，熊月之等学者就曾指出，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研究不均衡的问题。尽管法租界在上海近代发展历史上有着重要地位，但在学术领域，上海法租界的专门史研究并不深入。有学者表示，受限于语言以及资料获取的难度，学界对上海法租界的研究无论从广度和深度，都在上海公共租界之下。上海保留下来的法文档案和资料很多，但上海精通法文的人实在太少，而通法文又从事上海史研究的人几乎“凤毛麟角。本书的出版，将填补国内相关领域的空白，标志着法租界史与上海城市史研究进入了新的阶段。

《上海法租界史研究》出版以来一直受到学界好评，填补了学界在这一问题上的空白。本书主要从专题研究、都市人文、读史阅世等角度梳理和介绍上海法租界的政治、文化、社会、教育等。研究主题包括景观变迁、共产主义团体活动、法租界相关建筑物、近代民间工业等，涉及法租界时期的人物、团体、建筑、报刊、传教活动、教育发展和金融活动等。有些史料为首次披露，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蒋杰，历史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城市史、抗日战争史、中法关系史、域外涉华档案整理及数字历史。

《工部局董事会会议录》翻译出版的前前后后                            马长林

我了解的《工部局董事会会议录》编辑出版始末                          李志茗

专题研究

无果而终： 战时上海重建孙中山铜像研究                                 曹宇

近代广州湾租借地天主教传教活动述论                                 何斯薇

法租界慎成里史事初探： 以城建档案资料为线索                           曹伟

都市人文

抗战岁月中的南洋模范中小学                                         施扣柱

“大教联”在“八仙桥青年会”                                       陈占彪

近十年广州湾研究的回顾与总结                                       吴子祺

读史阅世

我所接触的安克强（Christian Henriot）教授                            马军

新史料

法国国家档案馆海外部所见共产国际、中共及东南亚共产主义团体在上海的活动

王瑶 译

上海《法租界纳税华人会会员录》（四）                             陆烨 整理

书评会讯

租界史研究的新视角——兼评《在中国的银行业》及《近代天津日本租界研究》           杨涛羽

数字人文视野下的上海城市景观研究

——读《繁华之始： 上海开埠初期租界地区洋行分布与景观变迁1843—1869》                                      陈佳伟

近代中国民间工业探索

——读《美妆帝国蝴蝶牌： 一部近代中国民间工业史》                 周琦

边疆视角下的威廉·麦克尼尔东欧研究

——以《东欧： 草原边疆1500—1800》为例                         吴佳奕

《知识、权力与网络： 近代中国转型中的精英群体》  [法] 安克强 著  蒋杰 编译

《申报》创刊150周年纪念座谈会综述                             周琦 陈佳伟

法租界慎成里史事初探： 以城建档案资料为线索

曹伟

慎成里，是一片位于原法租界内西爱咸斯路（今永嘉路）甘世东路（今嘉善路）路口西南角的里弄住宅，包括今永嘉路291弄1—90号、永嘉路277—307号（单号）、嘉善路200—230号（双号），共120个门牌号，是上海现存规模较大，保存较为完好的成片里弄住宅之一，2015年8月17日被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布为上海市第五批优秀历史保护建筑。

除了建筑本身的价值，位于慎成里内的永嘉路291弄66号（原西爱咸斯路慎成里64号）曾在1939年4月至1942年11月为中共江苏省委机关所在地，其间省委组织部部长王尧山夫妇做二房东，省委书记刘晓做房客，掩护省委活动。这段红色往事也成了慎成里90余年历史中的一抹亮色。2021年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之际，在慎成里所处的徐汇区委、区政府支持下，区房管局会同天平街道、区文旅局、徐房集团、新路达集团等，启动了以房屋保护性修缮、弄堂及周边区域环境提升为目标的慎成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修缮工程，并面向社会征集了更新方案。此过程中，记录了20世纪30年代初慎成里建造过程的上海城市建设档案馆馆藏档案资料（以下简称为城建档案）得以进入研究者的视线，本文即以该批资料为线索，尝试厘清慎成里这片里弄住宅的基本史实并在此基础上尝试挖掘、呈现与之相关的人物与机构。

一、 “未完成”的慎成里

上海市城市建设档案馆馆藏的慎成里档案包括20世纪30年代初该处里弄建造时的总平面图、平面图、立面图、剖面图等相关资料，这些资料对于厘清诸如慎成里的建造年代、建筑类型、设计方、营造方等历史细节提供了丰富的一手资料。

关于慎成里的建造年代，众说纷纭，有1928、1930，1931年三种说法。根据目前所见到城建档案中慎成里建筑立面图、平面图等设计图纸的图签处透露的信息，这批设计图绘制于1930年7月30日，同年8月28日完成修订。与此同时，根据法租界公董局工程处一份营造领照单所透露： 落款时间是1930年10月27日，为申请获得慎成里营造执照而提交的文件上，“完工期限”一栏填写的内容为“五个月”，据此推算，即使1930年10月27日提交申请当天即获批且立刻开工，这片里弄的完工时间至少也不早于1931年初。

与此同时，笔者查阅《申报》，关于慎成里最早的记载是1931年5月15日的一则招租广告，其在介绍了慎成里基本情况之外，还特别提到“工程尚未毕，定租者已过泰半”。由此推测，1931年5月，慎成里即使尚未完全竣工，也至少已工程过半。在这则招租广告于此后数月不断出现的同时，1931年8月12日，《申报》另一则招聘男女教师的广告，其中有“有意随带证书到法租界甘世东路西爱咸斯路慎成里二十七号三楼王君”之语，据此推断，此时慎成里应已落成。综上所述，结合档案及《申报》所透露的信息，笔者认为，慎成里应在1930年完成设计，1931年正式竣工。

除了设计建造年份，关于慎成里的建筑类型，亦有不同说法，如旧式里弄、新式石库门里弄、新式里弄石库门房屋等。据笔者查阅建筑立面图及实地踏勘，慎成里住宅大门确是典型的石库门式样。然而，无论是其楼层数量（三层），还是建筑外立面尤其是山墙简洁的风格，都与同时期不少新式里弄住宅较为相似。与此同时，根据慎成里住宅的平面图，可知二楼、三楼至少有一部分楼板为“钢骨水泥”材质，这也更符合新式里弄建筑的结构特点。此外，慎成里的招租广告中介绍该处里弄住宅时提到“自来马桶等皆有，极合卫生”，说明建成时就已配备卫生设施。笔者与慎成里老居民的交谈中这一点也得到印证，而是否拥有卫生设备，这也是新式里弄与石库门里弄的一大差别。综合以上几点，笔者认为慎成里是一片具有石库门里弄建筑外观特征，但在房屋结构、功能设计上更接近于新式里弄的住宅。20世纪30年代初，新式里弄住宅已逐渐成为沪上新建民居主流，但后期石库门里弄住宅亦尚未退出历史舞台，建成于这一时期的慎成里身上出现新旧“混搭”，也就比较容易理解。实际上，尽管对于里弄住宅已有成熟的分类，但落到具体案例，代际间的差异往往并不似教科书中那样泾渭分明，相较于大破大立的迭代，润物细无声般更替或许才更接近近代上海里弄住宅演变的真实情况。

在建成时间、建筑类型之外，城建档案还为了解慎成里最初规划的范围提供了重要的史料。如今的慎成里有永嘉路、嘉善路两个出入口，此外还可借道南侧的永安别业（今襄阳南路357弄）可通往襄阳南路。慎成里与永安别业，无论是名称还是建筑风格上，都有着明显的差异。

然而，笔者在实地踏勘时发现，两者间并无明显的分界线，慎成里最南侧的那排住宅与永安别墅最北侧的那排住宅共享同一条通道，呈现出“前门对后门”的空间格局。

慎成里设计时绘制的总平面图为理解这种空间格局提供了重要线索，根据图中透露的信息，今襄阳南路357弄永安别业这片区域，按照最初的规划应是慎成里的一部分： 今慎成里最南侧那排住宅的南侧，原本还规划设计了3排住宅，且向西一直延伸到拉都路（今襄阳南路）。同时在这张图上，最南侧的3排住宅被标注了“future extension”（未来扩展）字样，由此判断，最初设计规划时最南侧的3排住宅很有可能是慎成里的“二期工程”，但此后始终没有付诸实践，待到1934年初永安别业建成后，最初设计规划时的慎成里，也就再也没有机会“全部完成”了。

二、 建筑师、营造商、建材商

除了建成时间、建筑类型、最初的规划范围等问题，通过慎成里的相关档案资料，一些人物、机构也随之浮出水面。比如根据设计图纸图签及相关文件可知： 慎成里的设计者为缪凯伯工程司，建造方为新亨营造厂，项目建造时则使用了振苏砖瓦公司、泰山砖瓦公司的产品。

设计者缪凯伯工程司的创办者缪凯伯，名苏骏，字凯伯，江苏溧阳人。1916年初毕业于南洋路矿学校铁路专科，同届毕业的还有此后创办泰康行、在上海建筑业颇有声望的江苏吴县（今已并入苏州市）人——汤景贤。相较于庄俊、吕彦直、陈植、赵深、童寯、杨廷宝等具有留洋背景的中国第一代本土建筑师，关于缪凯伯职业生涯起步阶段的记载十分有限。目前可以确定至迟不晚于1923年初，他与黄自强、汤景贤等人创办凯泰建筑测绘公司，承接工厂、住宅、仓库、桥梁、堤岸、水塔、涵洞等的设计建造业务，1923年1月，该公司通信地址为白克路（今凤阳路）登贤里454号。此外，这一时期他还曾担任远东测绘建筑公司总工程师。1929年4月1日，缪凯伯正式离开凯泰建筑测绘公司。值得一提的是，服务于凯泰期间，他成了中国工程学会会员。离开凯泰后，他创办缪凯伯工程司。

根据上述信息，笔者判断1930年承接慎成里项目设计工作时的缪凯伯已是一名在上海具有一定行业经验的建筑师、工程师，而慎成里也是缪凯伯工程司成立初期的一个重要项目。依后见之明，此时的缪凯伯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起点，就在慎成里建成前后，缪凯伯参与了由庄俊负责的上海南京路（今南京东路）大陆商场设计工作。对于缪在该项目中发挥的作用，《申报》有如此评价：“全屋系由水泥工程师缪凯伯先生的设计，筑成极坚实的干骨。所以在庄严雄秀之外，十分的结固。”

有理由相信，凭借在大陆商场项目中的良好表现，缪凯伯赢得庄俊的认可，也正是通过庄俊和另一位此前曾在凯泰共事过的建筑师杨锡镠的介绍，在1933年2月12日中国建筑师学会年会上，缪凯伯被接纳为该协会正式会员。之后的数年间，缪凯伯的业务拓展至江浙一带，项目类型也更加丰富，先后设计了上海正风文学院新校舍等建筑，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则是至今仍然屹立于南京市新街口核心位置的原交通银行南京分行。

慎成里是缪凯伯工程司创立初期的重要项目，而对于新亨营造厂——慎成里的施工方来说也同样如此。新亨营造厂为徐钜亨创办，据《申报》《新闻报》相关资料，具体创办时间应在1929年10月至12月之间，慎成里这样一处有120个单元体量规模的项目，无疑是新亨营造厂创业初期的重要项目之一。

除了慎成里，20世纪30年代新亨营造厂在上海承接的知名项目还包括白莲泾原中国酒精厂厂房、爱尔考克路工部局西捕公寓（今安国路76号公寓）、开纳路凯南公寓（今开纳公寓）、高桥德士古洋行码头货栈等。同一时期在外埠，新亨营造厂也多有建树，承接建造了江西南昌交通大厦（今南昌邮政大楼）、钱塘江大桥引桥、原中国银行南京分行及苏州分行大楼、原交通银行南京分行大楼等项目。众多项目的累积也提升了新亨营造厂和徐钜亨在业内的地位，后者在20世纪40年代成为上海市营造工业同业公会理事。

除建筑师、营造商外，由慎成里设计图可知其建筑外立面、屋面分别铺设使用了“振苏红砖”和“泰山红瓦”，这在2021年的修缮过程中也得到了印证。

生产“振苏红砖”的振苏砖瓦公司由张一鹏、钱翼之、钱惟之等1924年在昆山创办。因主要供应上海市场，故在上海市内设立办事处，负责销售等事务。至20世纪30年代中期已经发展成为建有工厂2处、拥有“最新式德国窑”的现代化砖瓦工厂，专制“各种机制红砖、空心砖青机制平瓦及德式筒瓦”，大陆银行、大陆商场、百乐门舞厅、麦特赫斯脱公寓、四明别墅、静安别墅等众多知名办公、商业、住宅建筑均使用振苏公司产品。

“泰山红瓦”系泰山砖瓦公司产品，公司由钱新之等人于1921年在浙江嘉善创办。因产品热销供不应求，后又在上海龙华以西长桥港处建造新厂，引进美国、德国机器，生产红平瓦、火砖、路砖、机砖、空心砖、普通红砖等产品，“其质美坚固，价廉经用，允为沪市之冠”。1929年6月12日，中国工程学会材料试验委员会，对泰山砖瓦公司薄式面砖的试验结果： 耐压127公磅／平方英寸1公磅即1磅，约等于0.4536千克。1平方英寸约等于6.4516平方厘米。，吸水量为4.78％。评语：“所试面砖，质地优良”。同年7月，上海特别市农工商局和国民政府工商部，批准泰山砖瓦公司薄式面砖专利权10年。上海国际饭店、百老汇大厦、百乐门舞厅，南京国民政府交通部、铁道部、外交部大楼，广州中山纪念堂等国内地标建筑均使用了泰山面砖。

缪凯伯、新亨营造厂、振苏砖瓦公司、泰山砖瓦公司，围绕慎成里的设计、建造，上述建筑师、营造商、建材商“聚首”于法租界，四者无一例外均为本土背景，这一“巧合”也正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本土人才、资本在上海建筑业中扮演角色愈发重要的真实写照，而史实挖掘获取的过程也证明了相关城建档案资料在复原历史细节时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