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纯质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24144857
1、著名经济学家张维迎作9页长文力荐,作为土生土长的陕北人,他的阅读心得不啻一篇高效阅读本书的文字版思维导图。
2、用27位陕北人的日常生活讲述陕北民谚民歌曲艺民俗的方言故事。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陕北民谚”传承人王六对陕北方言民俗的刨根问底之书,田园视角、草根思路、民间认知。
3、解锁陕北话“十万个为什么”,见证3000年农耕、游牧文化相互渗透的历史。为200余处充满文言古韵、历史典故、民族融合、世俗宗教、帝王做派的陕北话寻找历史出处,见证3000年农耕、游牧文化相互渗透的历史,再现中华文明不断递变演化的全景图。
4、视频书扫码即看,沉浸式体验陕北方言民俗。国内方言解析纪录片开山之作《陕北话》高清视频(6集),以纪实手法细微捕捉陕北人的日常生活、民俗活动,绘声绘色,如临其境,如闻其声。
5、32开精装双封,封面设计古朴厚重,内文用纸光滑细腻,版式设计简约舒朗,环保印刷,视觉观感、手部触感极佳。
作者王六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陕北民谚”传承人,几十年坚持深入民间搜集陕北独有的口语词汇,并致力于陕北方言民俗与中国历史、文明演进关系的研究,本书就是他利用田园视角、草根思路、民间认知,从天、地、时、空、人、情六个角度,用11项与陕北民谚俗语、曲艺民歌、民俗民风相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方言故事,以及27位陕北人的生活日常为线索,将枯燥的语言研究融入到有趣的生活中去,为200余处“土”的陕北方言找到“雅”的历史出处,为陕北民俗在传统文化里找到历史依据,从而见证3000年农耕、游牧文化相互渗透的历史,诠释中华文明的演变历程,读者可以驾着陕北话这台时光穿梭机,聆听祖先的声音,鸟瞰中华文明的全景图。
篇
时
陕北话是古汉语在方言中的留存,
是中国语言的活化石。
陕北方言折射出的语言流变轨迹,
让我们打通时空隧道,听到古代。
陕北方言:中国语言的活化石 3
陕北说书:典型的方言艺术 16
陕北道情:唱出陕北人的真善美 29
信天游:活着的《诗经》 34
《东方红》:用信天游吟唱的红歌 46
第二篇
空
什么叫方言?方言就是四方之言。
无有四方,何谓中央?
与正史不同,
人们能从听见古代、看见古代的陕北方言中,
破解中国历史上的少数民族现象之谜。
陕北方言:民族融合的语言样板 63
二人台:蒙汉民族共同创造的民间艺术 76
《走西口》:人口大迁徙中的爱情悲歌 83
南调北唱的榆林小曲 88
龟兹音乐与吹唢呐的人 95
第三篇
天
独具匠心的民间艺人,通过民俗、民艺、民歌,
把一个神性的陕北介绍给世界,
让人看到了执着虔诚这种艺术永恒的内在力量。
天人合一,正是陕北人的基本遵循!
龙潭祈雨调:中华民族的招魂曲 105
阳歌:祭祀太阳的广场歌舞 111
从浮屠峪到木头峪:
陕北方言里的宗教用语 134
陕北方言:中国传统文化的大观园 141
白云山庙会:充满世俗的宗教文化 149
第四篇
地
黄土高原上自然环境的严酷,
在与天地自然搏斗的那些年,
人力渺小,微不足道,
只能始终怀着敬畏之心,
将所有福祉系于天地。
人人皆天子:陕北方言中的帝王做派 155
斯文讲究的陕北方言 166
子推燕与陕北寒食文化 174
合龙口与陕北窑洞建筑文化 182
喜帖与陕北月子文化 188
第五篇
人
他们把时间酿成酒,
把苦乐唱成歌,
把生活打理成艺术,
这就是充满仪式感的陕北,
这就是陕北人的一生。
传统婚礼与陕北的生育文化 193
老米酒与陕北的酒文化 200
打铁花:璀璨浪漫的民间焰火 210
九曲阳歌:陕北人的正月狂欢节 214
第六篇
情
把民歌传承下去,
把陕北特有的语言方式传承下去,
有效的方式就是从娃娃抓起,从课堂入手。
这种文化继承,
是强的生命力,是情感寄托的家园。
陕北民歌:老歌新唱,古树开新花 227
剪纸:陕北民间艺术的美学符号 243
民歌:珍藏在陕北人心里的艺术宝库 254
家乡的调调:陕北人心灵交感的秘史 257
王六和我的陕北话
张维迎
他有个响亮的大名——王建领,但熟人和朋友习惯叫他“王六”。他乐意大家这么称呼他,亲切,不生分。久而久之,许多人反倒搞不清楚他的大名,究竟是王建领,还是王建嶺,或王建瓴。
几年前,一位《经济日报》的高级记者到陕北佳县白云山道观参观,王六陪同,一下车,几个聊天的老乡就认出了他:“啊,咱的王六回来了!”王六笑眯眯地流泪了。他曾在佳县工作四年,当过县长。“咱的王六”,这是老百姓对他的认可,让他感动!王六插过队,当过兵,挖过煤,卖过粮,教过书,工农商学兵都干过。进入政府后,任过县委办公室主任、县长、县委书记、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副市长,直至省档案局局长。但他喜欢的头衔是“陕北民谚传承人”。他觉得,研究陕北文化,是他做过的有意义、让他充满激情的事情。
我与王六相识,是2003年夏天,当时他任榆林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在从榆林到神木大柳塔煤矿的车上,我们俩聊了一路。我发现他不拘小节,妙语连珠,特别爱“道奇话”(讲笑话),压根儿不同于我想象中的宣传部部长。
2010年12月的一天,我收到一件邮包,打开一看,像砖头一样厚的两本书,书名为《把根留住:陕北方言成语3000条》,作者:王六。王六?真是王六?是王六,内封页工工整整写着:“维迎兄雅正:品味陕北·品位陕北。王六”。我对王六肃然起敬!《把根留住》全书分上下两册,收集了陕北方言成语3000多条,谚语、词汇1万多条,加上例句、音标、注释及插图,共1400多页,120万字。陕北方言成语收集之全,范例之多,注释之详,前无古人。特别是标码数字、炭码码、阳(秧)歌场图、儿歌,是次有人整理出版。
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啊!王六,一个司局级官员,过去四年里,一直担任商洛市副市长,主管农业,他哪来的时间写书,而且还是这么厚重的书?何况他还没有学会电脑打字呢!王六后来给我解释,他写书是利用晚上和其他业余时间,没有影响本职工作。事实上,他主管农业和扶贫工作期间,商洛市的“三农”工作和扶贫工作还受到上级表扬。2011年8月,全国扶贫工作现场会在商洛市举办,商洛市扶贫、低保两项制度衔接的经验被推广。在写书的几年里,王六几乎拒绝了所有的应酬。他也没有把时间浪费在形式主义中。
王六说,他这本书,很大程度上是王克明刺激出来的。王克明是曾在延安插队的北京知青。刚到陕北时,听不懂陕北方言,知青们经常闹笑话。比如,有一次,一位女知青听农民聊天时说到“夃(gài)劳”,好奇问之。“夃劳”在陕北话里,指妻子有外遇的男人,意思相当于“戴绿帽子的男人”。见问,农民尴尬,随便应付:“念过高中就是夃劳。”不料,女知青欣喜若狂,说他哥哥和姐姐都是夃劳,她的一些亲戚也是夃劳。为了融入陕北生活,王克明决心学会陕北话。慢慢地,他对陕北话产生了好奇,进而开始专注于陕北方言的研究。他惊讶地发现,陕北方言里充满了文言词、古汉语。听陕北人说话,就是听文言文,能听见古代的声音。几十年下来,他收集了3900多条陕北独有的口语词汇,其中能找到古代出处的,有近1500条,包括古老的词汇,也包括唐宋以来乃至元代以降的古白话文里的词汇。他呕心沥血数十载,写成了皇皇巨著《听见古代: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2007年由中华书局出版。
张东升,一个在北京工作的陕北人,一下子买了200本《听见古代》,逢人便送。他对王六说,这是近年来出版的关于陕北方言的大作,是有可能传世的作品。
读了王克明的书,王六既敬佩,又惭愧。一个外来户,为了融入陕北生活,被迫学说地方土话,从简单的弄明白,到感兴趣,再到寻根问源,竟捷足先登,弄清了陕北方言之所以然。这怎能不让我们这些本土出生的陕北人惭愧?王六有点坐不住了!刚好他因工作调动,心情不爽,就一头扎进了陕北方言的研究。但全面解读陕北方言还真是件难事。斟酌再三,他选择民间成语作为自己研究的突破口。其实,王六研究陕北方言,也可以说是“厚积薄发”。他至今说着一口地道的米脂话。他很早就注意收集陕北方言中的俗字、俗语、俚语、格言、民谣、怪话、顺口溜、歇后语,每有一得,喜不自禁,一本厚厚的记录本,伴随他宦海沉浮几十年。没有多年的日积月累,他不可能在不到三年的时间,一笔一画,写成120万字的巨著。故宫博物院前院长郑欣淼看过《把根留住》后,评论道:“还没见有人如此梳理著录过陕北方言,自认为这书对语言文化的研究无疑极有价值。”王六说,《把根留住》这本书,也包含了他夫人的心血。在一次赠书会上,西北大学中文系周燕芬教授一拿到书,就问:你们这个班底多少人?王六说,一个半人。旁人不解,问一个半人是什么意思,王六说,他算一个,他夫人算半个。王六夫人周燕,与王六青梅竹马,小时候家境贫困,初中毕业十五六岁,就到建筑工地打工,熟悉底层民众的俗言俚语,为他提供了大量原词词汇。王六著书期间,夫人生病了,但怕王六因她而放弃写作,还带病帮他整理文稿,说希望尽快看到书。但她终还是没有看到成书,在书稿付梓印刷时,她去世了。这是王六的遗憾。
从陕北方言成语开始,扩展到陕北文化的研究,王六欲罢不能。《把根留住》(再版时更名为《留住祖先的声音》)出版后,他把周末和节假日都用于回陕北搞调研。调研时,他经常在农村的土炕上过夜,与农民彻夜长谈。几年下来,他走遍了陕北(包括榆林市和延安市)的25个区县。他说,每走访一个地方,每与农民聊一次,总会有新的发现。他编的《陕北民歌300首·找回祖先的声音》(五线谱版),于2017年出版。这本书除了300首民歌的歌词和曲调,还有与民歌有关的故事。2019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王六写的《陕北回眸:陕北话中话》和《陕北回眸:信天游说》。他还有三本书《陕北回眸》系列丛书已交稿待出,包括《陕北之》《无定河》和《山野撷英》。他还作为总撰稿人,与他人合作,制作了六集陕北方言纪录片《陕北话》。去年秋,凤凰卫视的“文化大观园”栏目,连续两期推出《陕北回眸》,由王六担任讲解主角。他还写了多篇反映陕北或陕西文化的散文,其中《又见核桃压枝低》一文,被选为2014年陕西省中考语文试卷阅读答问范文。
王六说,他研究陕北文化的感受是,文化不是高大上,而是民间百姓的生活态度和细节。“陕北人不经意间挂在口上的方言,其实正是生命状态下的古代词汇孑遗,这种完全靠民间口语而非官方规范原汁原味传承下来的语言文化,反倒为中华文明保留了一抹亮丽色彩。”
我也是土生土长的陕北人,至今说普通话还带着陕北口音,甚至不时冒出一句旁人听不懂的陕北方言。但我对陕北文化,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王六的书激活了我的记忆,让我重新认识我熟悉的陕北方言。我曾因为说不好普通话而自卑,但我现在为我的陕北话自豪。我的陕北话,陕北之外的今人可能“解(hai)不下(ha)”(听不懂),但古人“解下”(听得懂),因为我说的是文言文,发的是古音。陕北人称沙尘暴、旋风、旱灾为“旱魃”,出自《诗·大雅·云汉》“旱魃为虐,如惔如焚”。陶渊明的“归去来兮”,是陕北人的口头禅“回去(ke)来兮”。杜甫诗《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用普通话读不押韵,用陕北佳(县)吴(堡)方言读,则没有问题,因为“回”在陕北话里发音huai,非hui。我不曾想到,我在农村时说的话,成语连篇。不信?读一读下面这则用陕北成语创作的短信:
你走路喝林掼拉,说话憨溜少适,常常日急慌忙,不说圪情马匝。尔今(ge)你又糊得挖眉而道,鼻淌涎(han)水,站在那里憨溜不唧,唇眉现眼。把你还能得不行。快去(ke)。(引自王克明《听见古代》)
这段话60个字,包括了七个成语。陕北方言丰富多彩,仅包含“眉(mi)”“眼”两个字的成语就有178个之多,诸如慈眉善眼、喜眉笑眼、羞眉耷眼、灰眉土眼、挤眉弄眼、冷眉淡眼、没眉害眼、鬼眉怪眼、少眉没眼、贼眉溜眼……举不胜举,且个个传神,妙不可言。我不曾想到,陕北话包含着丰富的历史典故。比如:“赫连倒阵”(做事干净利落),原来指匈奴王赫连勃勃用兵布阵的快速利落。“徽钦”一词在陕北话里是动词,意思是置人于死地,也用于吓唬人(“小心我徽钦你”,意思是小心我揍你),源于宋徽宗、宋钦宗。以徽钦二帝的经历来看,“徽钦”一词的确入木三分,十分形象。陕北成语“岑彭马武”(不适时宜地显强炫耀)中的“岑彭”和“马武”,是指两位新莽末绿林,后归刘秀的东汉开国将领。我不曾想到,陕北话其实是多个民族语言的混合,甚至包括一些外来语,真真切切反映了陕北曾经是个多民族征战、杂居、融合之地。“胡搅胡,汉搅汉”,本意指汉人和胡人混居,陕北人用来形容混乱不清状态。“卜榔”一词在陕北方言中指棒,“给你一卜榔”,就是打你一棒,但这个词来自蒙古语。“婆姨”在陕北方言中指已婚女子、妻子,源自佛教梵文女居士之音译“尤婆夷”。
如今,王六已是陕北文化的活字典,我是王六的忠实“粉丝”。2017年8月,我带周其仁、卢锋和黄益平三位同事去陕北,为了不虚此行,我特别邀请了王六和我们同行,他欣然应允。一路上,凡涉及陕北文化的问题,无论是方言、成语、民歌,还是建筑、风俗、地理,他都有问必答,让我们受益匪浅。他唱陕北民歌,原汁原味,地地道道。王六很高兴,他有了传承人。他儿子王力田,在北京做生意,近决定把米脂老宅改造一下,建一个“陕北方言博物馆”。王六说,儿子孝顺,懂得老子的心。
2021年3月22日定稿
埃德加·斯诺
美国著名记者、《红星照耀中国》作者
走向陕北,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华民族文化。
张维迎
著名经济学家
王六说,他研究陕北文化的感受是,文化不是高大上,而是民间百姓的生活态度和细节。“陕北人不经意间挂在口上的方言,其实正是生命状态下的古代词汇孑遗,这种完全靠民间口语而非官方规范,原汁原味传承下来的语言文化,反倒为中华文明保留了一抹亮丽色彩。”
我也是土生土长的陕北人,至今说普通话还带着陕北口音,甚至不时冒出一句旁人听不懂的陕北方言。但我对陕北文化,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王六的书激活了我的记忆,让我重新认识我熟悉的陕北方言。
篇
时
陕北话是古汉语在方言中的留存,
是中国语言的活化石。
陕北方言折射出的语言流变轨迹,
让我们打通时空隧道,听到古代。
陕北方言:中国语言的活化石
在陕北,无论是行走在弯曲的山道、还是站在高高的崖畔,随时随地都可以听到顺风飘来的悠扬歌声。《黄河船夫曲》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民族心声,是黄河文化的经典之作,悠扬凄美的信天游旋律,交响着黄河儿女的生命呐喊!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只船?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几十几个艄公把船来扳?
在黄河的怀抱里,陕北古老而又充满活力。有人说,陕北的黄土有多厚,中国的文化就有多深。长城和黄河如同两条不同质地的腰带,在这里相汇、相交,然后一个静穆肃立,一个奔腾而去。农耕文明和游牧文化在这里交融,一条古老的秦直道将不同的文化串联,设定了中华文明的坐标,也奠定了陕北在中华文明中的历史地位。
荷叶坪是陕北佳县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曾经是山、陕两地的重要码头。依傍黄河的荷叶坪土地贫瘠。过去,这里的人们一直凭借红枣和摆渡为生。在这里,几乎人人都会唱《黄河船夫曲》。已过古稀之年的李建光,喜欢的歌就是《黄河船夫曲》,从儿时学会到现在,已经唱了六十多年。他说:“这首歌是我们村的李思命唱的,他就在我们村下面住着呢。”
李思命是当年的船工,也是民间艺人。1920年春节,闹秧歌、扳水船(跑旱船表演,“扳”即撑船之撑、摇橹之摇、划船之划)时,他用陕北方言吼出来的这首歌曲,激越、粗犷的信天游调,质朴的陕北方言,澎湃了中国人的天问!
李思命三代都是船工,十七八岁起,长、命、富、贵弟兄四人就跟随父亲奔波于黄河水道,几十年的扳船生活,他熟悉黄河,既敬畏又依恋。他和乡亲们所讲的地方话,属于我国北方话中的非官话,晋语系是陕北佳县吴堡片方言,歌词里的“晓得、不晓得”是古汉语在方言中的留存,是中国语言的活化石。陕北方言折射出的语言流变轨迹,让我们打通时空隧道,听到古代。
“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变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这是明代陈第《毛诗古音考·自序》中的话,即使算不上真理,也属至理。
但是,中国有句老话:“万变不离其宗。”方言说破天也是汉语支脉。所以,我们会发现,不同支系的方言,有很多词汇是相通的,因为他们都是从古汉语演变而来。比如,陕北说“去”为K或Ke,云贵也这样说,陕北说现在是“而刻”,粤语也这样讲,这是古人的语气。所谓音韵通古,这是汉语方言的共性。而音韵通古的时代意义,或文化意义,国人就是不用翻译,今天还能与历史上的文豪大咖对话。
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凭这首被称为唐代诗歌革新宣言的名作,陈子昂可以说,一诗定乾坤成旗手,但把这诗放到当下,却音韵不通,有气势而无韵味,普通话“者(zhe)”与“下(xia)”不押韵,这是现代汉语的尴尬。陈子昂绝不会出病句诗招摇过市,病体诗也绝不会被人尊崇备至,问题出在今天普通话有的语音,与陈子昂时代语音变得风马牛不相及,找不到北了!上古音“者”为d声部,“下”为h声部,到陈子昂时代的中古音,“者”音变为zh声部了,但与“下”仍押韵。有方言在,中华民族的千古音韵尚有气息,尽管这种音韵系统也在流通过程中变得残缺而不系统。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困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诗圣杜甫的这首七律,韵脚的哀、回、来、台、杯,用普通话读就是问题,回、杯的韵母ui与ei,与哀、来、台的韵母ai不押韵,但用陕北佳吴片方言读,则没有问题,因为陕北方言还留存杜甫时代的中古音,回huāi、杯bāi,韵母也是ai。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从杜甫与晏殊的上述两首同韵诗词看,至少唐宗时代,音韵还是一致的,今日之变时间断代如何推算,已很难说清。
陕北方言声韵通古,除了韵律,还有韵味,就是陕北话中夹杂有大量的古汉语词汇。国人耳熟能详的《黄河船夫曲》,开口就是“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晓得”,典型的古汉语、书面词。宋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旧说浙东理难,十分公事,绅相晓得五六,唯刘汉弘晓得七分,其他廉使及三四而已。”
同时代的《朱子语类》卷六八:“前辈之说,不欲辩他不是,只自晓得便了。”
宋代文案中的“晓得”二字,在明代亦活跃。
冯梦龙《喻世明言》卷:“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哪晓得他外边之事?”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外人纷纷扬扬;也多晓得。”
哪知到了近代,这个“晓得”在书面文章中被“知道”替换得几无踪影,只在方言中偶尔露露脸。
陕北感天动地的《祈雨调》,随着电影《黄土地》、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热播而广为人知。乡民们“救万民”的呐喊,直击人心。这“万民”二字,要比“晓得”更有底气,属上古词汇。
《史记·五帝本纪》:“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万民而利诲之,历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史记·李斯列传》李斯狱中上书:“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
可见,在秦汉时代,这是个常用词。可在今天,人们早已用“群众”“百姓”取代了“万民”。实际上,陕北人平时即使不用“万民”,也绝不用“群众”“百姓”这样的华贵词汇,而是用“众人”来表达,这可能是为了不与战国前“百姓”这一贵族统称相混淆。
更令人叫绝的是,陕北人与生俱来就具有“民贵君轻”的思想,有人民创造历史的历史观,经典的民谚就是“众人是圣人”!与陕北口语一样,唐人也这样说,唐代《敦煌变文·韩擒虎话本》:“众人一见,便知杨坚合有天分,一齐拜舞,叫呼万岁。”
你到陕北走动,听文盲对话,大有一种摆斯文的感觉。例如:
甲:“你出门不肩介绍信,使不得!”
乙:“荷上嚂。”
“使得使不得”,在陕北方言中表“行不行”“同意不同意”。“使不得”与“使得”相对应,是马致远创作元曲时用的文字,《江州司马青衫泪》第二折:“(正旦云)罢罢罢,刘员外既要成亲,容我与侍郎瀽一椀(碗)浆水,烧一陌纸钱咱。(净云)这也使得。”够斯文了吧?
肩(hǎn)则是“带”“拿”的意思,这字早在四书五经中就出镜了,《尚书·盘庚下》:“朕不肩好货,敢恭生生?”盘庚这句话中的“肩”与陕北方言义完全相同。
荷(hě)在陕北与“肩”同义。其实现代汉语中,这个“荷”字较少见,只在“负荷”“荷枪实弹”类词组、成语中出现,而在陕北方言里却是常用字,也是底蕴十足。在《左传·昭公七年》中,子产曰:“古人有言曰,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负荷。”《论语》中的“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
比荷、肩更有味的是,一些方言句子大有吟诗诵经的味道。
“我看两个也比肩,一天圪嗅嗅圪嗅嗅就是个好吃。”
圪嗅嗅,用鼻子感知气味的动作,“嗅”之义在普通话中均以“闻”代替了。陕北的这个嗅,同《韩非子·外储说左下》中的“树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中的“嗅”。
比肩,由并肩而引申为并列、地位等同、不相上下、难分伯仲。《淮南子·说山训》有:“三人比肩,不能外出户。”“比肩”在唐诗宋词中也时常露脸,如白居易所作《长相思·九月西风兴》:
长相思·九月西风兴
九月西风兴,月冷露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拆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信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我口讲我言,十里不同音。船工们用带着黄土味道的陕北方言唱出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心声:
说起个难,道了个难,十冬腊月扳水船。水船不是个人扳的,把我的脚片子冻个稀巴
烂……
李建光唱的这首歌和《黄河船夫曲》一起,组成了反映黄河船工生活的《扳水船》。歌词依然来自生活,质朴、泼辣、直接,曲调同样来自陕北的秧歌调,一经齆齆作响的后鼻音唱出,陕北黄土地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要说陕北方言的特征,从音韵角度讲,“一文一古,一前一后”应是主要特点。“一文”就是文言文,“一古”就是古汉语,“一前”就是普通话零声母开口呼字,除“啊、唉、耳、儿、二”几个字,a、ai、an、ang、ao、e、eng、ou大部分字前加声母ng,因此陕北方言比普通话多一个声母ng(?)。定边县安边等少数乡镇、榆林城周边则加n,如绥德话读“我”为ngǎ,“挨打”读ngāi dǎ,“西安”读xī ngān,“昂”读ngǎng,“袄”读ngǎo,“鹅”读ngē,“恩”读ngēng,“欧洲”读ngōu zhōu。“一后”,就是浓重的后鼻音——这恐怕是陕北方言显著的特点。
地道的陕北方言前后鼻音不分,无收前鼻音n尾的韵母。普通话的en、in、uen、üe,陕北方言并入eng、ing、ong、iong;普通话an、ian、uan、üan陕北方言n尾脱落;ian、üan两韵,清涧河流域和子洲南川读i、üi。当然,从陕北内部来讲,方言也有区域划分,如清涧河流域、沿黄地带的就很典型。即使从陕北方言普遍性来讲,也有很多细节难以面面俱到,如陕北有zh、ch、sh,但不少读为z、c、s,读z、c、s明显比普通话多。陕北方言的这一方言弱点,竟被陕北人强势利用,反其道而行之,在语言类曲艺、民歌项目上出彩。如陕北说书、陕北民歌、练子嘴艺人,在创作中利用其特有的剁句子功底垛句子,将人辰、中东辙字通用中东辙,大量的民歌、书本,向中东辙靠拢,并使用频繁的台词术语,创造出以“脱笼”代替开始、以“交零”代替结束的专用词汇,收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如《东方红》《赶牲灵》《泪个蛋蛋泡在沙蒿蒿林》就都用中东辙,都是这种艺术手法的成功结晶。
《扳水船》或悲叹、或倾诉,以扳船艄公和坐船姑娘一问一答的形式展现出来,曲调高亢,既有对黄河的深情咏叹,更是船工奋力拼搏的真实写照。
从远古飘来、从黄土高原飘出,顺天而生、信天而唱的信天游,之所以人听人爱,经久不衰,甚至成为世界音乐殿堂的经典曲目,除了信天游那摄人心魄的英雄气场、文化品质外,也得益于那生动韵趣、文化厚重、寓意独特的陕北方言。
而以陕北方言为载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有陕北民谚、陕北民歌、陕北秧歌、陕北说书、陕北(清涧)道情、府谷二人台、榆林小曲共计七项。这些艺术形式和陕北方言,就如同鱼和水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
陕北说书:典型的方言艺术
陕北说书是典型的方言艺术,以前是由穷苦盲人运用陕北的民歌小调演唱一些传说故事,后来又有明眼人加入了进来。
横山区42岁的熊竹英就是新一辈陕北说书人。他演唱的《刮大风》是陕北说书里有代表性的经典段子:
春天里刮风暖融融,冬天里刮风冷死人,直刮得碾盘啪啪啪掼烧饼,刮得碾轱辘嘟噜嘟噜耍流星。
陕北说书,双手执三弦连弹带说唱,左小腿绑的叫三层甩板,右手背上戴着麻喳喳(四片瓦),分别对应着说唱,击打出相应的节奏。“嘟噜嘟噜”,这些陕北方言中的拟声词绘声绘色,如临其境,如闻其声。
眼眼 口口 鼻鼻
土土 水水 火火
走走 睡睡 坐坐
软软 长长 壮壮
颗颗 堆堆 盘盘
以这样的叠词用语说话,不但朗朗上口,而且生动活泼,亲切暖人。
眼眼看书书
口口吃糖糖
手手摘花花
娃娃骑马马
如果单纯地把叠字当叠词,那你也太小瞧了陕北方言了。事实上,在方言口语中,叠字也不一定是叠词。如陕北大量使用的“来来”就不是叠词,而是有多重表义。
例一:“唉,这人怎来来!”这句话中“来来”是语气词,“怎来来”相当于“怎回事”,疑问句、感叹句都使用。
例二:“北京知青到延安插队来来。”“来来”是“来了”义。
例三:“憨汉(傻子),叫人卖里也不知道怎来来。”句中的“来来”既有替代动词的作用,也有语气作用,“咋来来”,相当于“咋卖的。”
例四:“你买东西花的钱,顶工资的几来来。”这句话中的“来来”是一种量化概念,“几来来”,相当于几倍、几份、几分之几义。
例五:“司机来来来?”这句话的“来来”既表一种语气作用,也表行为完成的意思,“来来来”相当于“来过了吗?”
例六:“你才刚说甚至来来?”这个“来来”是“来着”义。
刮的儿马风叫驴风,圪里圪刮的母猪风,圪里圪刮的山鸡风。
“叫驴(种公驴)”“儿马(种公马)”“圪里圪”这些特有的陕北方言,加上了夸张描写,立刻让你如身临其境,置身于大风刮起时的真实情境中,具有极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这些质朴又夸张的方言,展现了陕北人粗犷豪放的性格。
这妙趣横生的陕北说书,不但娱人警世,也清晰地勾勒出了中华曲艺的发展轨迹……
陕北口语中还出现了一个的“圪”字,几乎能与所有的名词组合,变单音素为双音节。
状形的圪字词组:圪叉、圪堆、圪峁、圪瘩、圪台、圪尖、圪渣……
一般情况下,圪字词组中的“圪”只起发音作用,并不改变其后边组合字的字义。简单地说,有无“圪”字词义不变,如上述“圪叉”就是“丫”字形叉状,“圪堆”就是圆锥形堆状,“圪峁”就是丘陵状,“圪瘩”就是圆体状,“圪台”就是台阶状,但既然“圪”字组合了进来,它必然要发挥其独特作用。这个作用共性的就是“圪”字词组均有昵称色彩,也有示大或示小的倾向。
如上述例子当中的“圪瘩”就既有示大,也有示小的作用,但总的是简单地表示形状。
例一:“这架山圪瘩后头生(住)那几家都是咱老亲(远亲)嘞。”
例二:“看年轻娃娃脸上长起那一层红圪瘩。”
在例一句中“圪瘩”显然是示大的,一座大山不能说其不大;而例二中的圪瘩就是示小的了,青春痘而已。
状态的圪字词组:圪蠕、圪品、圪点、圪朽、圪、圪疲、圪乘、圪妨……
这类圪字词组就对词义有所深化,表达的是一种状态,或是一种精神状态,或是一种态势。
例一:“立冬地不消,手圪蠕得动也动不了,还顾做针线活嘞?”
“圪蠕”,简单地表现的是蠕动的状态,引申为动作不便、不协调。如句中的“圪蠕”就是手冻麻木的表象。
例二:“当官的站那圪品转,小兵们卒律律(小步猫腰谦卑或惊恐快走状)价。”
“圪品”,就是一种拿捏的表情、显摆的姿态。
例三:“单位上鏖战(打拼)几十年,圪朽下一满(完全)没动弹。”
这里“圪朽”就是一种态势,是说某个人“在单位工作几十年丝毫没有长进、升迁”。
例四:“再那圪点给阵,怕挨打的嚂。”
“圪点”,撒娇、卖萌的意思。
“圪”字词组主体是名词,但也有动词圪字词组。比如:圪擞、圪逗、圪眨、圪翻、圪蹭、圪吵、圪锯、圪卷……
例一:“把那铺盖圪卷圪卷来圪卷去,拿不定个主意。”
这句话中个“圪卷”是名词,铺盖卷,第二、三个“圪卷”就是动词,卷的动作。
例二:“我这是说话不藏情(掩饰),当官的大小拿上点权,就想圪锯的得喝人。”
这里面“圪锯”是动词,但其义已由锯的动作,延伸为截留、套取的意思。
例三:“不管有戏没戏(有无机会、权利、希望),这几天村上人甚也不做,就是圪吵得分地分款。”
“圪吵”本义是小声斗嘴,也可理解为嘈杂的人语声,本句中则是议论、议论纷纷义了。
一般情况下的“圪”字词组,从词义上讲“圪”字可有可无,但由于“圪”字使用的泛化,使用“圪”字成了陕北人——大点讲成了晋语系人群——的一大习惯,一些“圪”字词组也逐步固化,变成不可或缺,而不是可有可无:圪羝、圪柳、圪针、圪虮、圪料(吉獠)、圪嘟(胳嘟)、圪、圪敛……
这组“圪”字组词的“圪”字就是词组的必然组合,少了“圪”字,整个词义就失去本义了。如“圪嘟”是表拳头,“圪虮”是表未蛹化的大毛虫,“圪敛”是表痒痒或使之痒痒,“圪”是表蝌蚪,“圪羝”几千年没变,就是种公羊。汉代许慎《说文》:“羝,牡羊也。”只不过陕北人习惯于说圪羝,突然说个“羝”反倒无人知晓其义了。
例一:“那张嘴就会日攮(吃相难看之吃)吃喝,圪料马爬就不会个说话处事。”
“圪料”,义为“起翘”“变形”,两头翘起,表皮起翘。宋代普济《五灯会元》有这个表义词,不过写作“吉獠”,书中卷九《潭州鹿苑和尚》中有:“师曰:吉獠舌头向将来。”在卷十二《云峰文悦禅师》中,这词用得更生动:“瞎驴趁队过新罗,吉獠舌头三千里。”中古时期,“吉”的声母是g。
“圪柳(圪溜)”这个词资格更老,早在上古时代就有了。汉代杨雄《方言》卷五:“钩(悬物者),宋楚陈魏之间谓之鹿觡(或鹿角),或谓之钩格。”因格有读“洛”音者,其义就是陕北现今的弯曲义,其音也与陕北方言近。
“圪针”二字就更有意思。陕北人把酸枣树、带刺植物枝条统称“圪针”,实际上这个“圪针”非“圪”字词组,而是一个从上古时代即有的古老词汇“棘”。《礼记·明堂位》:“越棘大弓,天子之戎器也。”《左传·隐公十一年》:“子都拔棘以逐之。”《诗·魏风·园有桃》:“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这首魏国民歌,是说园中有酸枣树,果食得以充饥。古代皇宫有五门,其中的戟门,其实,也是棘门演绎而来,为甚?《说文》解释:小枣丛生者为“棘”,棘的刺状即是很好的防卫功能。陕北人早知道这一切并能利用,如信天游:“墙又高来狗又歪,墙上又把圪针栽,哥哥你难进来。”面对复杂的生态环境,狗、高墙、圪针……工程措施、生物措施一齐上,看好的就是“圪针”的刺。那么,为什么人们往往把“圪针”混为“圪”字词组呢?就是因为语音流变。上古时期“棘”的声母是g,与“圪”同音,陕北又加了个酸枣树“针”的外形,棘针就成“圪针”了。
陕北说书流布于陕北,是以陕北方言和信天游小调为载体,用三弦或琵琶伴奏表演的说唱艺术,入选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需正本清源的是,正宗传承的陕北说书艺人是盲人,表演形式是一人一乐队(三弦或琵琶、甩板、麻蚱蚱、箸头)、一人一台戏。
正因为如此,对非盲人说书艺人,陕北人创造了一个特殊的方言词汇——“睁眼瞎子”。同样,现在的群体说书或舞台表演形式,是20世纪40年代陕北说书艺人韩起祥倡导文艺为政治服务的一种创新,陕北说书的另一位标志性人物张俊功,则使陕北说书的程式趋于规范。
在生产力落后的商周时代,文字记录十分困难,文化传承有赖于盲人超凡的记忆力。到了周代,《国语·周语上》中《召公谏厉王弭谤》即有如下记载:“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朦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瞽史诵诗,瞽史教诲,成了盲人的职能。从这里可以看出两个问题,一是瞽作为司乐太师,是为官职。瞽说史要借助曲艺来增强艺术感染力,以达教诲之目的。瞽本意为盲人,瞽史也出自盲人。到后来,盲人为了生存,只能从力所能及的“瞽献曲”谋生存,周之后不断演变,但说唱形式一直未变,渐渐盛于民间,陕北说书一脉相承,延续至今。
说到底,陕北说书是社会分工产生的艺术,缘于特殊的盲人群体。在生产力低下的年代,盲人生存十分困难,说书成了盲人的就业岗位,作为盲人谋生的苦难艺术,尽管业内对其曲调艺术风格有“九腔十八调”之称,但哭腔色彩浓重,听书几乎没有不掉泪者。
陕北说书以赶台口、过家事、施巫术为主,相应地有会书、家书、巫书、文本。书本以案书(说公案体)、传书(讲史)、记书(人物),小折折(应景)为主,视场合而选用。赶台口为会书场子,一般说长篇案书、传书、记书为多,大书本可说几天几夜,通过表世、讽诵,表劝诫、警世之意。过家事为家书场子,视贺寿、庆婚、添丁、合龙、暖窑、致丧不同礼仪,说相应短篇或即席点说折折书为多。施巫术是盲人谋生存的另一技能,即占卜、行巫,扣娃娃、陌送、叫魂、安土神等,有专门书辞,按请神、参神、安神、送神程式表演。
陕北说书一般韵白相间,说唱结合,说事以白为主,渲染气氛以韵取胜,说唱自如。
说,以陕北方言为标志,一韵到底。传统书本几乎都选用“人辰”“中东”辙,这凸显了陕北方言后鼻音特色,而且通过剁句子(修辞加工)、垛句子(整理),将说词解构为七字句、n字句,更进一步梳理成押韵句,整理成说书文本。
唱,可以说是陕北民间艺术的大荟萃,陕北道情、二人台、信天游、阳歌调、练子嘴,甚至秦腔、晋剧、眉户、碗碗腔,均大量引用、任意发挥。陕北说书客观上也成为信天游的初级展示舞台、终极裁判台。
陕北说书在演绎进化中形成了不同流派,主要因使用器乐不同而分为琵琶书、三弦书。琵琶书以琵琶为主要伴奏器乐,但此种琵琶是与唐楸木、羊肠琵琶一脉相承的曲项(颈)琵琶,至今仍用骨拔子,而非指弹,可见,欧阳修“杜彬琵琶皮作弦,自从彬死世莫传”并不准确。从汉武帝在陕北置龟兹古县,与唐代宫廷音乐设龟兹部之胡乐联想,陕北今之曲项(颈)琵琶,是中国传统琵琶与西域琵琶融合改制而来。琵琶书相对唱多白少,分布在清涧河流域的子长、清涧、延川及延长。三弦书白多唱少,分布较广泛,现成主流,常用音调有单音调、双音调、西凉调、平调、哭调和武调。
陕北说书有固定的程式:书帽、开场诗文、正文、结尾诗文。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中国古老说唱艺术的基本要素:书帽(押座文)、开场诗文(开题)、正文(变文)、结尾诗文(解座文),从中我们也可追寻到陕北说书的前世今生。
陕北地方史籍关于说书的记载始见于《延绥镇志》:“刘弟说传奇颇靡之可听……韵音飞畅,殊有风情。不即江南之柳敬亭乎?”但从商周甲骨文巫书,到成都出土的汉代说书俑实物;从《周礼·春官》“盲目先知”的盲乐官“瞽”,到宋代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其四:“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从南北朝的《木兰辞》《孔雀东南飞》,到隋唐时期寺院中的俗讲;从宋瓦舍、勾栏的陶真,到明清的南弹(词)北鼓(词);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陕北说书与古代说唱艺术的传承脉络。
陕北盲艺人,包括韩起祥均秉承“三皇”(天皇、地皇、人皇)始创陕北说书,即降蝎精制三弦说,而且米脂龙镇等地至今有三皇庙。过去,陕北说书艺人均坚持在三皇庙定期举行祭祀、交流活动。如果说,这有些神秘色彩的话,《左传·昭公十七年》引《夏书》“辰不集于房,瞽奏鼓”,这种国之“禳”术,则属有据可查了。这也符合陕北说书艺人一直以来书、巫同操的史实,符合陕北说书艺人的生存方式。
陕北道情:唱出陕北人的真善美
陕北道情原本源自于道教。后来,人们将这种道曲与酒曲、信天游进行融合,形成了“道情”。
陕北道情是流布于陕北,特别是清涧河流域以清涧为兴盛区、以陕北方言为载体的地方性戏曲,也叫作清涧道情。
道情,顾名思义,由道家唱情得名,事实上,也是由道家唱情演变而来。道教作为中国本土宗教,在唐代有过一次兴盛,因为李氏王朝推崇同宗老子李聃,再加上推行休养生息的国策,道情得以在道士念经、演唱、咏诵道教故事中,由经韵、道歌,而道情。道情的产生应在道教成熟的东汉末年,为了普度众生,广传教义,所有的宗教都使尽浑身解数吸引信众,将枯燥冗繁的宗教教义,用故事的形式,用通俗化说唱的形式流行化。这是道教的茁壮求生之路,道情伴道教而生真的是有些年头了。
道情之所以由观庵流向民间,还是倚仗皇家的给力。唐时,被后世称为“梨园神”的皇帝李隆基,就曾“命乐工制道调,祀老子”,终使道家唱情从寺院观庵的“道家唱情、释家唱性、儒家唱理”中脱颖而出,更得以道情新韵说唱传世,道情音乐风格这时即已基本形成。幸运的是,后世宋、元均尊崇道教,特别元代杂剧充分利用朝廷迷信神仙道化,对道情干扰较少的机遇,作家们借船出海,八仙类戏竟占到元曲的四分之一,道情也由坐班清唱发展到广场演出,戏剧的雏形已显现。
可以说,道情不仅起源于道教,其发展也缘于道教。
道情在陕北的发展,客观上吸纳了秦腔、碗碗腔、晋剧的元素,更多地与信天游、阳歌调交融。所以,陕北人又称道情为“闹红火”“耍丝弦”,从这些名词可以看出,在百姓心中,它的民间娱乐成分已大于宗教意义。当然,纯宗教的道情仍然自行繁衍,如与陕北道情同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白云山道教音乐,在道教法事中仍大行其道,同样光彩夺目。但是,真正使陕北道情名扬天下的,还是文艺服务政治的延安时期。1943年,由王岚、林农编剧,刘炽编曲,在米脂周家圪(今属子洲县)编创的道情剧《减租会》大获成功,安波、刘炽将其中的代表性曲目《太阳一出满山红》,改编成独唱献礼歌曲《翻身道情》,在中共七大上由“陕北夜莺”唐荣枚演唱,引起轰动,并迅速传播开来。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录制人民歌曲35首,《翻身道情》作为四首民歌之一入选,“大家团结闹翻身”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引领了社会变革。
不过,真正意义上的陕北道情因流行区以清涧河流域清涧、子长、延川更盛,清涧甚至被称为“道情窝子”。陕北道情流布地域刚好与信天游流行区重叠,共生共荣,是为常态。神(木)府(谷)一小区域流布的神府道情,当属神池道情;三边一小区域流布的三边道情,当属陇东道情。
道情以道教教化为初衷,这一特点在当今之道情中仍然十分突出,探讨演绎的是真善美背后的哲学思考。以此为主题的剧本有《湘子出家》《上终南山》《目莲救母》《刘秀烧窑》《王祥卧冰》等,大中华传统剧目有《孟姜女哭长城》《刘秀走南阳》《伍员逃国》《十万金》,有儿女情长情爱戏《秋胡戏妻》《合凤裙》《两世姻缘》。现代戏《赛畜会》《接婆姨》也很受欢迎。道情剧本可长可短,回回小戏较常用,《雪拥蓝关》则可连演三天。
道情流入民间后,民间曲牌体逐步取代了原初的诗赞体,在陕北更是迅速与信天游、阳歌、陕北说书合流,只是音韵遣词、表现手法自成一体。道情音乐风格阳刚之气、乐府之风兼顾,艺人们号称有九腔十八调,主要有平调、十字调、终南调、高调、北阳调、八字调、太平调、浪堂调、金丝疙瘩调、二五锤、耍孩儿等;伴奏分文武场子,文场有三弦,四音子(四胡)、管子三大件,武场辅以渔鼓、简板、脆鼓子。因道情尚不是成型戏剧,服装道具无甚讲究,大多数借用阳歌服装,演员生、旦、净、丑齐全,但无武打戏,花脸无唱腔。道情不但演员表演阳歌相十足,而且演唱大量引进阳歌、信天游唱段,被艺人称为花花腔、花花调,信天游风地域特色鲜明。
道情随着解放大军唱红了大江南北。清涧道情唱词通俗流畅,曲调丰富,风格激扬粗犷,有着浓郁的地方特色。
清涧河流域的清涧、子长、延川及子洲县南川,被称为道情窝子,这里的人喜欢道情,几乎人人会唱道情。有一位叫白明理的75岁老人,是陕北道情非遗传承人,在清涧当地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说:什么地方唱的什么歌,什么地方说的什么地方的话,道情用陕北方言唱出来就好听,用普通话唱出来就不是当地的韵味了。比如说,我们清涧把我叫“nge”,比如,“想我咧想我咧,实实地想死个人”。
其实,无论是陕北说书,还是清涧道情,永远不变的是地道的陕北方言,它像高原一样宽广辽阔,像黄土地一样质朴苍茫,说生活说故事,说不尽陕北人千百年来的喜怒哀乐!
信天游:活着的《诗经》
信天游又叫顺天游,一个“游”字道尽了它无拘无束、随性而起的特点。
天下名州绥德,自古是陕北的旱码头,因为与米脂一起号称陕北文化核心区域,也是信天游的中心色彩区。
刘彦军是地道的绥德汉子。他在这个城市以开出租车为生。开车的时候,刘彦军常常会忍不住地唱上几段,消除寂寞,打发一身的疲劳。他说:“我想唱就唱。饿了我唱两声,就不饿了;困了唱两声,就不困了!”
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边,绥德县文化馆副馆长雒胜军正在忙着指导演员排练,正在排练的剧是用了60余首原汁原味的陕北民歌做串联,演绎了米脂女子和绥德后生之间的爱情故事,雒胜军在这部剧中也要扮演一个角色。
雒胜军出生在绥德县农村,从小耳濡目染,喜欢上了陕北民歌,天生的一副好嗓子,让他早年考上了专业的艺术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县文化馆工作。这期间,雒胜军作为一名专业的民歌手,参加了在荷兰、法国举行的国际民间艺术节,曾获得“陕北十大民歌手”的称号。
刘彦军也出生在农村,从小喜欢民歌,但与雒胜军不同的是,他一直没有机会进入正式的艺术院校学习。
他说:“俺对民歌从小喜欢,主要是感觉到押韵。押韵按咱们老话来说就叫联句、顺口;按现在的普通话来讲,就是后一个字在同一韵母上。实际我唱的才是正宗的原生态,从小在农村长大学的歌就是原生态。农村的老年人、山里娃想吼就吼呢!俺小时候,大人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大人哼个曲子调调,我就哼了,跟上听了,唱出来词以后,我就知道唱的啥。”
信天游的结构和表现手法,完全和我国早的诗歌总集《诗经》相吻合。可以说,以陕北方言为载体的信天游就是活着的《诗经》,是民歌的化石。
中国人对中国大都有一习惯语言表达,即自诩为“礼仪之邦”,正宗讲应是“礼乐之邦”,这是有道理的。《左传·成公十三年》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生产力低下的春秋或夏商时期,要说国家的主要职能是祭祖和打仗,倒也简单明了,并不为过。周伐商而代之,为巩固统治,在周公摄政时依原周国制度,制订了颇为完备的一整套礼、乐、刑、政制度,概称为“礼乐制度”或“礼乐四制”。礼别贵贱,乐和于人,不论是议政的朝贺,还是礼宾的宴享,特别是森严的祭祀,都有匹配的音乐,如我们常说的黄钟大吕,只有在祭天时才奏黄钟、歌大吕、舞大夏。《诗经》风、雅、颂三部,实际上是周朝的乐之等级。等级即为规范,孔子惊呼的“礼崩乐坏”,实际上讲的是一种以礼乐为标志的道德标准,可见音乐在中国文明进化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仔细对比不难发现,西方音乐以宗教唱诗颂圣推动,要的是营造神大众生小的宗教氛围;东方音乐以封建礼制规范,要的是君贵民轻的等级观念。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由于雅、颂的乐制过于呆板,我们很难在后世的音乐作品中看到它们的影子。周虽然从德育角度,有国子监这样的以乐施教的类教育机构,但从维护统治出发,“天子五年一巡狩,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见《礼记·王制》),这就是《汉书·艺文志》中的“古有采风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证也”。传说孔子编撰的《诗经》,计收录春秋音乐作品311篇,所以也叫《诗三百》《三百篇》。其中6首笙诗有声无词,未能留传。现存伴舞祭歌鲁颂、周颂、商颂40篇,宫廷正乐大雅(朝会雅乐)、小雅(王公大夫个人抒情作品)105篇,珍贵的是采风为我们留下了160篇十五国风民歌作品。“风”的历史意义在于观民风,知得失;“风”的现实意义则在于观诗风,知乐史。与《弹歌》不同,《诗经》体民歌已逐步走上成熟,以三句、四句、五句、六句、七句、八句等多句体为主。但二句体的民歌仍有残留,如《卢令》:
卢令
卢令令,其人美且仁。
卢重环,其人美且鬈。
卢重鋂,其人美且偲。
仅以体裁的原始性看,反倒更说明,信天游体只会比《诗经》早,不会比《诗经》晚。
《周礼》言“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风、雅、颂是以音乐性质而分的,赋、比、兴是从表现手法与表现技巧划分的,这说明了从创作角度讲,兴、比、赋艺术手法就是《诗经》风格、《诗经》体,而这正是信天游今天仍然顽强保留的创作手法。我们试从二者的对比来看:
《诗经》兴体歌: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全诗多句以蒹葭起兴,就是典型的“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见朱熹《诗经集传》)。
信天游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当红军跟的是刘志丹。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你没婆姨我没汉。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倒灶鬼媒人两头煽。
上面几首歌都是“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起兴,乍一看“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与下句好像没有关联的意思。其实,没有意思正是的意思,因“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起兴了,定格式、韵脚了,歌因此活泛了。
《诗经》比兴歌:
硕人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诗经》比兴体较多,如《硕鼠》这样直白的,但像《硕人》这样鲜活的,与信天游更亲近。手如柔草、肤如凝脂,齿如瓠瓜子,颈如蝤蛴白嫩,蛾眉酒窝美目,“以彼物比此物”(见朱熹《诗经集传》),比出了精彩。
信天游
人家都在你不在,
数不过黍高,
数不过白菜低。
咱二人要分离,
青杨柳树活剥皮。
山在水在石头在,
人家都在你不在。
刮了一场风下了一场雨,
不知哥哥在哪里。
以“黍(高粱)高”“白菜低”的反差,“山在水在石头在”的对比,凸显情感的落差——人家都在,情人哥哥偏不在!以两人的分离,比喻“青杨柳树活剥皮”必亡的惨痛结果,比喻两人的生死分离,凸显了生离死别难以承载之痛,和为爱情殉情的悲壮情怀。
赋是每首民歌的必修课,这里不再赘述。这里要强调的是,作为中华文明传统演绎的真、善、美,是中国人基本的价值追求,而真、善、美的文根则分别是求真的《易经》、劝善的《大学》和弘美的《诗经》。《诗经》之美和源起《诗经》的传统审美观,早已融入中国人的生命基因。在起兴这一《诗经》表现手法从汉乐府时期开始就已从其他民歌中逐步淡出,进而惨遭淘汰的大环境下,信天游竟能保持《诗经》这一中华文脉之元气几千年不断,成为中华文明活化的历史、民歌的化石、活着的《诗经》,这种典型性怎能不受国人青睐呢?
如果说信天游与《诗经》的联系要靠分析推论的话,那么汉代《乐府诗集》记载的《上郡歌》则是有史以来有明确文字记载的陕北民歌。尽管陕北在《诗经》采风之十五国范围之内,但还没有有秦以来陕北属上郡这样清晰的隶属。汉承秦制,陕北仍属上郡,汉武帝时国力稍微允许,即于公元前112年设乐府,收集整理改编各地的民间音乐,《上郡歌》得以入选。
上郡歌
大冯君小冯君,
兄弟继踵相因循,
聪明贤知惠吏民。
政如鲁卫德化钧,
周公康叔犹二君。
《汉书·列传·冯野王传》曰:“成帝立……(冯野王)为上郡太守……数年,(弟立亦自五原)徏西河、上郡。立居职公廉,治行略与野王相似,而多智有恩贷,好为条教。吏民嘉美野王、立相代为太守,歌之……”这一记载,加之《胡笳十八拍》类同时代歌体的佐证,对我们厘清信天游诞生于何时,可能更有助益。
随着夜幕的降临,刘彦军迎来了他一天中放松的时光,在绥德城千狮桥头的小广场上,每天都有群众自发组织的民歌表演。在这里,刘彦军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舞台。
雒胜军在结束了一天的排练之后,也没有闲下来。他的学生“小夫妻组合”因为马上要去北京,参加央视的一档综艺节目。作为老师的他,特意过来后再指导他们一次。
他说:唱陕北民歌一定是咱的方言。特别是咱方言的东西,一定要把它留出来,就是咱平时说绥德话,咋说就咋把那个字唱出来,不管调高低,一定要走心,再加上咱们地方的语言,这种美丽,方言的味道更好,比如“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
雒胜军获奖之后,依然不愿离开绥德,作为一位专业的民歌手,他已经把陕北民歌的传承当作了事业,或者说是责任。雒胜军也经常组织全县的民间民歌手参加比赛,选拔苗子。刘彦军就是在参加比赛时与雒胜军相识的。一个是出租车司机,一个是文化馆干部,因为陕北民歌,他们成了亦师亦友、无话不谈的朋友。
雒胜军说:有人说我们是农民歌手,农民歌手我们也讲究呢,不是说不讲究,农民歌手从咬字风格,味道上也是相当讲究的。在陕北这个地方去了农村以后,为什么说这个也会唱,那个也会唱,哪个不会唱呢?但为什么说你刘彦军唱得好,因为你会唱,韵味啊,咬字啊……
时间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窗外的无定河无声地流淌着,歌声在沟梁山峁间游走。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一道道水……”这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是由陕北信天游改编而成的,高亢、悠长,一下子就把人们带到了群山起伏、天高云淡的西北黄土高原。这首歌和《东方红》一样,唱红了一个时代。
《东方红》:用信天游吟唱的红歌
陕北的佳县县城位于黄河西岸的佳芦山上,这里与山西隔河相望。小城的清晨,每天依然播放着根据陕北民歌改编的《东方红》。
在离县城北不到两公里的一所农家小院,就是《东方红》诞生的地方。如今,这所农家小院已经挂上了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李锦鹏每周都会抽出时间来这里打扫清理。
他说:这孔窑洞是我爷爷当年住过的,这放粮的槽子,这锅台……这上面是1947年在佳县照的相,下面是我爷爷的相片,一直挂在这里……
李锦鹏的爷爷就是《东方红》词作者李有源。李有源是陕北农民,一生爱唱信天游。1942年春节期间的一天,他走到县城的山峁上时,红日从东方升起,他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他突然停住脚步,自言自语地说:“哎,把比作太阳,这不是更恰当了嘛,因而他就即兴唱道: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
当天夜里,李有源为这段词配了陕北民歌《探家》《骑白马》的老调调,用陕北方言反复吟唱!
《东方红》想必大家都十分熟悉,由酸曲,到《白马调》,再到《东方红》,这是为时代而歌成功的典型案例。
《东方红》享受事实上的“国歌”待遇几十年,并被捧上神坛,是包括作者李有源在内的大多数人没有想到的,但《东方红》作为民歌的发展演变轨迹,则客观反映了信天游与时俱进的文化品质和时代精神。《东方红》是根据传统陕北曲调改编而来,在这之前有《麻油灯》:
麻油灯、亮晶晶,
芝麻油、白菜心,
红豆角角双抽筋,
呼儿嗨哟,
谁也不能卖良心。
这首歌本来表达的是对丈夫出门的难舍与关爱,殷殷之情溢于言表。20世纪40年代由何其芳、张松如主编的《陕北民歌选》中已收录了这支曲子,曲调同现在传颂的《东方红》大同小异,不同填词有九段的民歌。
探家
荞麦花,落满地,
而刻的年轻人真不济,
一把拉我在洼洼地。
呼儿嗨哟,
亲了个豆芽子嘴。
要穿红、一身红,
红袄红裤红头绳,
一双红绣鞋两盏灯。
呼儿嗨哟,
实实爱死个人。
这体统已是地道的酸曲了。好在民歌从来紧随国运。抗日战争中,陕北人以民族解放为己任,奋起抗日救亡,将情歌改编为抗日歌曲《白马调》:
白马调
骑白马,挎洋枪,
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
呼儿嗨哟,
打日本咱顾不上。
1942年春节前,佳县张庄农民李有源,有感于陕甘宁边区的新生活,在去县城挑粪途中,看到黄河边上红日腾空的壮观景色,触景生情,自言自语说:“哎,把比作红太阳,不是很恰当吗?”于是他脱口唱出了《东方红》:
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
他为人民谋生存,
呼儿嗨哟,
他是人民大救星。
后来,敏锐的文人们为了贴近政治宣传主题,将“谋生存”改为“谋幸福”,虽远离了人类谋生存这一永恒主题,但还是被大众接受,广为传播开来。《东方红》与时俱进的发展轨迹,就是信天游走向辉煌的历史答案。
可贵的是,从《白马调》中我们看到,在大敌当前之时,老百姓尽匹夫之责,从来不含糊。
白马调
蓝个茵茵的天,
飘来一疙瘩瘩云,
刮风下雨响雷声。
三哥哥今要出远门,
呼儿嗨哟,
你叫妹妹不放心。
“蓝个茵茵”“疙瘩瘩云”,这些陕北方言音乐化的四字格词组,是陕北方言的一大特色,大有说的比唱的好听之意境。它以欢快的节奏和抑扬顿挫的音乐感,抒发了陕北人内心的万般情趣,而李有源也正是用这淳朴的乡音,熟悉的曲调,唱出了陕北人的质朴,陕北人的豪放。
陕北方言是信天游的天然神韵,信天游是陕北方言的自然律动。“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沈约的这段高论,就是对陕北方言与信天游音乐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内在关系的真实写照。说破天,信天游毕竟是民歌,而民歌是因不同方言而存在的,是用不同乡音演唱的。说到底,信天游是陕北方言的音乐文学体,方言音乐化、音乐方言化,是信天游走向成熟、走向成功的内在底蕴。
叠词的大量使用,是陕北方言的一大特点,也是信天游的一大特色。几乎所有的实词都可以叠用来装饰,进而有了昵称、示小或示大的语境,更能极大地增强语言的音乐效果,但切不可望文生义。
陕北方言的叠词方式有以下几种:
AAB式
花花书(huǎ huǎ shū):小人书、连环画、儿童画册。
瓜瓜牛(guǎ guǎ niū):蜗牛。
轮轮车(līong līong che):小轮车、儿童车。
马马溜(mǎ mǎ liù):滑梯。
钱钱饭(qie qie fàn):小米粥,是陕北普遍、流行的粥食。钱钱,是用陕北特有的黑豆(黑、白色黄豆),经热水浸润后在碾子上压制而成的圆形食材,讲究用小斧头一粒一粒砸制,因状如铜钱,陕北人给其起了个吉祥名字“钱钱”,正因为有钱的寓意,所以,春节的顿饭一般都有钱钱饭。
ABB式
山丹丹:野生红百合。作为陕北的形象大使,信天游中的“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山丹丹开花六瓣瓣红”,已将其颜色、特性、形状做了交代,但山丹丹给人的,绝非万山红遍之势,而是万山丛中一点红的惊喜,在陕北肃杀的自然环境中,让人顿生一种不舍的怜爱之情。
另外,还有平沿沿、平展展、平臻臻、平溜溜等类叠词组合,不胜枚举,也有系列类组词,如:双生生(双胞胎)、老生生(幺仔)、抢生生(在关键节点前出生)、探生生(未有孩子先有名分)、墓生生(遗腹子)。
AA式
名词叠字相对比例较少,一般在情话、小儿用语中多见。如:眼眼看花花、手手拿碗碗、口口吃糖糖、娃娃拌饭饭……
手扳上烟囱泪汪汪
麻花花头来留锁锁,
明里叫小名暗叫哥。
对非陕北方言母语人群来讲,对叠词的准确理解是件难事,绝不可简单一概而论。一般情况下,叠词有示小、昵称倾向,但有时也有示大、示敬指向,如:“神神”,就是典型的示敬、示大。
动词叠词则更难把握,如“走走”就是走路,“耍耍”就是玩耍,但“盖盖”就不是“盖了”,而是盖子;“擦擦”就不是“擦”了,而是“擦子”。
ABCC式
花卜愣愣、红个艳艳、黄子腊腊、粉个楚楚、蓝个茵茵、绿个蓁蓁、青个崭崭、灰卜塌塌、紫个着着、白个生生、黑卜溜溜……想来我们在信天游中领教过的这些“ABCC”歌词,不但华美明亮,而且不论吟、唱,都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有极强的音乐感。比如,歌词:“毛忽闪闪眼眼白格生生牙,红格丹丹嘴唇该叫哥哥咋?”一个美丽少女(妇)的形象活灵活现,如你用大眼、白牙、红嘴简单化描写,形象就难以言状了。这其实是叠字与圪字组合式,是一种民间语言应用的“成套设备”。
在ABCC格式中,A是单音形容词,B“卜”“的”
“圪”“忽”“忒”“子”,只标音不表意,C为表状态的叠音字。这种四字格状态形容组合词,除了“圪”,还有与“圪”功能相同的“卜”“的”“忽”“忒”“子”,而且嵌字不同,表意就大相径庭。比如,陕北方言表示“明亮”,只说“明”不说“亮”,我们看与“明”不同组合的四字格词,就能品到个中韵味:
明卜溜溜:光亮;
明的朗朗:亮堂;
明个丹丹:清楚;
明忽燎燎:明亮;
明忒也也:明摆着,摆明是;
明子拉拉:贼亮。
我们发现这个“明”,已不是简单地光亮形容,而是引申到了与明亮有关系的清楚、表白。为什么要这样组合?这样组合为什么会产生不同的意思?谁也说不清楚,但陕北人就这样用,言者信手拈来,十分自然;听者即刻会意,毫不费劲。这也许就是基因感应吧。
我们再看一组四字格状态形容词,就会明白,这种四字格词绝非只表昵称或带有褒扬色彩,而是表光亮、颜色、心境、表情、情绪、状态皆而有之。它的意义侧重于形象的生动、语气的活泼、情感的渲染:
黑个惨惨:满脸菜色;
黑个彻彻:毫无反应;
黑个诎诎:满脸不高兴;
黑个呆呆:呆若木鸡;
黑个丹丹:头脑一片空白;
黑个沌沌:漆黑无光;
黑个久久:黑亮黑亮;
黑个幂幂:毫无印象,一片墨黑;
黑个窍窍:毫无生气,空洞无物,洞幽无光;
黑个毯毯:一片萧条;
黑个挺挺:受困难动;
黑个歪歪:满脸凶相;
黑个降降:难有转机;
黑个油油:墨黑油亮。
…………
陕北方言、信天游歌词中类似状态形容词的四字格组合式设置还有不少,这里再举两组格式,以利人们更多地了解陕北方言,领会信天游。
先说一组名词四字格成语。
陕北方言中没有“脸”这个词,“脸”一般用“眉眼”来表述,如普通话骂人“不要脸”,陕北会说“不要眉眼”,再狠一点儿会说“不要毬眉眼!”
“眉眼”的四字格式成语特别丰富,也十分有趣,仅笔者收入拙著《留住祖先的声音:陕北方言成语3000条》一书中就有178条之多,在此仅列部分,供读者一阅:嵓眉忽绍眼、白眉溜眼、瓷眉瞪眼、貂眉鼠眼、讹眉害眼、放眉失眼、光眉化眼、灰眉黜眼、犟眉倔眼、哭眉四眼、老眉圪眨眼、麻眉睁眼、能眉显眼、怄眉洼眼、铺眉苫眼、毬眉惺眼、辱眉见眼、酸眉得撂眼、秃眉楚眼、洼眉苦眼、横眉吉獠眼、扬眉合眼、眨眉忽睄眼。
还有类似格式,像形容词正反对应词,你只管套用,如:“死来活去”,意思是不管死活、无论死活;“穷来富去”,则是不计贫富、不管贫富的爱情观念和真爱行为;反来正去,有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如何的意思。其他还有多来少去、高来低去、大来小去……
因为一曲《东方红》,陕北农民李有源的生平被当地人口口相传,赋予了很多传奇色彩。十多年来,李锦鹏多方收集、整理爷爷的有关资料,力争还原一位真实的李有源。他说:“我的爷爷李有源,写的毛笔字还不错,邻里邻家有纠纷、弟兄分家他都给写个东西。”
62年过去了,李有源长眠在张家庄的山梁上,这个贫苦一生的陕北农民因为一曲《东方红》为人所知,佳县也成为《东方红》的故乡。离张家庄两公里外的山头上,正在建设东方红文化产业园。李锦鹏思绪万千,唱着“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做主站起来;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然后说:“我的爷爷编唱了《东方红》,传唱了70多年,(我希望)这首红色的革命歌永远地传唱下去。”
1970年4月24日,中国自行研制的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成功飞向太空。这颗满载民族希望的卫星,通过《东方红》乐曲的电子波回传地球,将中国人的光荣与自豪传遍了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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