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20138669
★新锐作家赖继 SHOU部短篇集 诚意奉献
收录院线电影《金钱堡垒》原著
收录第二十届滇池文学奖zui佳小说《她与洪流》
《白夜星辰》《罗赛的春天》影视改编中
☆全新跨界文本书写，是故事也是事实，是传奇更是时代的云谲波诡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徐则臣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胡学文、李浩、弋舟、沈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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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书写不是为了表达什么，只是为了记录这一路走来的无常，只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去面对黑夜。只要还有一位读者阅读，我就会坚持下去。这就是书写的意义。——赖继
本书由八部短篇小说构成。这里，有冲在前面与恶势力较量的一线干警，有坚持将天平法徽送到偏远地区的老法官，有不遗余力化解矛盾纠纷的调解律师团，有受到不法侵害坚定为自己发声的受害者，还有受到感召回头是岸的犯罪嫌疑人……短篇集关注现实世界中的法理与人情，书写散落在人间各处的正义高光。在都市的角落，在遥远的高原，只要是光能照到的地方，正义终将抵达。
她与洪流
金钱堡垒
白夜星辰
无边无际
人间何所以
罗赛的春天
空茧
原谅团
从你的全世界喝过
（代序）
我的挚友告诉我，序言或者后记其实是和读者直接沟通的一个桥梁，让读者知道你在想什么，让读者知道你的内心世界，呈现你的真情实感。写序这事，我并不擅长，且极为痛苦，前阵子却刚刚写了一篇。之前写过一本叫《X局密档》的长篇小说，后来由谷嘉诚、尚语贤出演，在电视剧开播前，四川人民出版社进行了再版，编辑老师让我给大家讲讲创作历程，于是我就炮制出了为数不多的序言之一，叫《请永远感谢不懂事的自己》。
有位兄长给我说过，过饱的饭不能吃，过头的话也不能说。我才说过再也不想写序了，没过多久，又要给自己写序了。过去我确实做得不好，我写完故事，就以为故事已经包含了所有我要表达的东西，生怕多一些序言或者后记浪费读者时间，也浪费纸张。
所以，这些年来公开用文字谈故事外的时刻，少得可怜，我得自己进行检讨。这些为数不多的故事外的文字，第一次是给长篇小说《宿敌：山河无名》写后记《我想和世界聊聊》；第二次是给长篇小说《AI特侦局》写后记《趁活着去见你想见的人》；第三次是给长篇小说《九歌：岁晏孰华》写自序《和读者谈谈我的黑历史》。
光听这些篇名，给人感觉像是一些记录兵荒马乱青春伤痛的书，但其实并不是。书名和内容有时候并不一定要完全对应，我知道没有必须完全对应这样的规定。书名、篇名往往只需要和心情对应，有时候甚至只需要和季节对应。毕竟写作者多是感性者，而不都是严谨的侦探。
从集子的诸多篇章里抽出一篇作为全集的总名称，是广大作家出版个人作品集的命名规则，仿佛约定俗成。既然没有办法在取名的时候“免俗”，那就好好写一篇序，纪念一下这些年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历经艰辛，终于把自己的作品搬上荧幕的心路历程。
这是我第一次出版自己的短篇小说集，我得好好修座桥梁，哪怕它是单向的，但我仍希望它是高速的，可以快速把此岸的喜怒哀乐架到彼岸，对了，一定要修成八车道。
为什么这篇序言要叫这么奇怪的名字？这是在向我喜欢的一本小说集致敬。读那本小说集的时候，我还年轻，和全世界可以路过，而现在的我已经经历了许多生活的难，好像也喝过很多酒，路过是路过不了了，快四十的人了，再谈什么青春难免显得有点矫情。
这本集子收录了我的八篇小说，为什么是八篇，不是九篇、十篇？因为……没有了。这些年我一头扎进长篇小说创作和剧本创作的泥沼里，短篇写得极少。这八篇是迄今为止我完成的所有短篇小说。
2023年的国庆节前夕，我有缘拜会文坛大佬包倬兄长。包兄是出色的小说家，我们在滇池边相谈甚欢，他给我打了一个比喻：写长篇如布阵行军，写短篇却如短兵相接。这给我很大的启发，打巷战和打阵地战，其性质殊异，长篇创作足见世界构架之力，而短篇创作足见笔力深浅。
我于短篇创作上时日尚浅，包兄的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给我打开一条思路。返回成都后，我彻夜拜读包兄著作，东施效颦，邯郸学步，拟要写出一部自己的短篇集子。这一惊世骇俗的想法得到止一堂徐晓亮兄长的支持，我逐一梳理文稿，形成了手上的八篇小说。
这八篇小说，风格各异，主题不一，长短不齐。
《她与洪流》讲述女性对抗网络暴力，《金钱堡垒》讲述王子复仇，《白夜星辰》讨论法律的温暖，《无边无际》是一个关于爱情和守护的小故事，《人间何所以》讨论自由和生活，《罗赛的春天》充满高原浪漫，《空茧》是一场幻觉苦难，最后的《原谅团》用《故事会》一般的笔法讲了一个专门帮人调解的奇怪组合。
这些单篇，有的充满力量，有的充满忧伤，有的情节急骤，有的则只有情绪表达。有人问我，作为一本小说集子，收录的作品风格和主题不应该一致吗？
为什么？如果风格都一致，为什么不继续写长篇？我知道，没有这样的规定。
这个世界从来只因多姿多彩而丰富，从没听闻因为整齐划一而圆满。
形成主题不一的局面，还有一个原因在于这八篇小说的成文时间跨度较长，横跨了我三十“高龄”这个人生阶段。人的三十岁是个分水岭，三十岁前，快乐没心没肺，却为赋新词强说愁；三十岁后，经历生活波折，内心苦楚自知，却要劝君更尽一杯酒。
形成风格各异的问题，我说实话，答案只在本序的标题之中———有时候喝了，有时候没喝。
本集子里的很多单篇，并不是纯文学篇目，而是与影视创作有所关联。
《金钱堡垒》自不必说，是2022年杀青的一部院线电影，由彭发导演，王千源、冯绍峰、王丽坤、张俪、梅尼耶、鞠婧祎等人主演。这些新老朋友当时齐聚成都，在拍摄时遭遇突发情况，我们有了很多交流的机会。通过主创的努力，电影呈现出了高于小说的艺术水准。如果把这本集子比作一顿饭，那这篇当是主菜。
《罗赛的春天》的创作灵感，源起当年拍摄《昆仑神宫》（该剧由潘粤明、张雨绮等人主演）时。在高原雪山之上，蔡导和一众主创冻得直哆嗦，遍寻单一麦芽威士忌而不得。制片人玖哥和我们在一顿成都串串之后，决定驱车前往高原支援。去稻城谈恋爱有点老了，去达古冰川千里送酒才是铁脑袋。所以，这篇可以算作这顿饭的热菜之一。
《她与洪流》则是我下部即将开机的大戏。创作这篇小说的时候，培科导演和义兄涂润陪我去了一趟峨眉山报国寺。在那个夜凉如水的秋夜，我们三人在峨眉山脚下光顾路边烟火，遇见了白如雪、当街拎刀宰羊的老板娘，她一见我三人明显有着读书人气质，便送上了三瓶“沈阳老雪花”……第二天头痛欲裂，像是被佛陀当头棒喝。它放在最前面，自然是前菜了。
《白夜星辰》是我“宿敌”系列的重要篇章，“宿敌”系列的另一部作品由廖凡、朱珠主演，奇道导演，刁亦男监制，挺受关注的。在影视行业待了这么久，我知道有个重要的仪式叫“开机宴”。好巧不巧，这戏开机宴的当天，湖南陈新文、天津汪惠仁、徐福伟等师友大驾光临成都，又是一顿大酒，不光误了我的开机宴，还差点连开机都误了。这在小圈子里成了佳话，这应该是一道硬菜。
至于《无边无际》《原谅团》两篇，也进入了影视化的流程，可作为餐后菜点。
目前没有影视“婆家”的是《人间何所以》与《空茧》，这两篇充满了浓烈的情绪表达，轻情节而重意向，轻文字而重表达，如微醺之感。正好是这顿饭里的薄酒，嗯，对，从你的全世界喝过。
这部集子的创作横跨了我人生的两个重要阶段，前一个阶段是2023年3月以前，我和各路导演一头扎进剧作里，天天教士、福佳、罗斯福，以为创作就是我的一切；后一个阶段是2023年3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我打得崩溃，一蹶不振，我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在兄弟们的帮助下，我慢慢恢复写作，我意识到创作不是我的一切，但它是我得以应对苦难、磨难、灾难的底气。
前阵子，贵州好友李晁兄弟来访，这位比肩韩寒的80后杰出作家与我深谈，“我们为什么要写作？”最后在一场贵州特产的发酵之下，大家抱头痛哭，还记录个啥，人生真挺难，能从全世界喝过就喝过吧。
2023年10月的天府书展上，我发布新书《隐蔽的世界》，好友廖凡、奇道、石文中为我助阵，签售的稿酬都捐赠给了儿童罕见病公益事业，这本集子也参照这个执行。我书写不是为了表达什么，只是为了记录这一路走来的无常，只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去面对黑夜。只要还有一位读者阅读，我就会坚持下去。这是创作和出版的意义。
序的结尾，我想起了一位喜欢的歌手，他的嗓音充满故事，当真当得起“从你的全世界喝过”这句话。他唱：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如果非要给这八篇小说找个统一的主题，那就是：爱终将战胜一切。
举着火把，穿行洞穴，我会胜利的。
谢谢大家支持我的电影和剧，支持我的小说。
《她与洪流》是对日常生活的善意提醒，也是对勇敢坚强的倾情赞扬。它提醒我们：平静的生活下面潜藏着暗流、旋涡以及冰山，而一旦遇上你就只能勇敢面对。赖继的写作充满诚意，行文朴素、流畅、自然，由生活之本味抵达本质，并在反转、跌宕中有了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文学的功能多样，但直面生活、不逃避、不犹豫，直接给出解决方法，考验的是一个写作者的智慧和正义之心。
——第二十届滇池文学奖年度zui佳小说奖授奖辞
她与洪流
①
搬离父母家的第二天，孟杨全身被自由的感觉笼罩。她推开窗户，扑进房间的初升旭日如同一道暖流，酥酥麻麻地流过她清丽的脸庞，流到脖子、锁骨、胸部、小腹，然后扩散到纤细的四肢。
被清晨阳光唤醒的感觉真是太美了。虽说租的房子只有五十平方米，是个小套一，可她的心情却像是离笼的鸟雀。看着窗外二环高架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不远处的商业中心，她意识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终于开始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次搬家，将彻底改变她的一生。
为了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昨天晚上，她和闺蜜兼同事罗小琴小酌了两杯。她知道自己的酒量是一杯倒，所以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多饮，不过罗小琴是个例外。回家的路上，她从摊贩那里买了一个克莱因壶样式的水晶瓶，打算放在新家玄关当装饰摆件。
孟家原本是农户，由于城市扩张规划，宅基地被占，迁到了区县安置小区。现在她租住的地方离公司不远，节省下来的通勤时间，可以好好享受城市的咖啡、街道、灯光、时尚，她终于成为彻头彻尾的城里人了。今天是工作日，她放肆地多睡了一会儿，不用再一大早天不亮从区县挤城际轨道来上班了。城际城际，说白了，就是没把你当成同一个城市。
她拿起枕边的手机，发现错过了男朋友张克的两个来电，张克留言说了句粗话：快下楼，老子到了。
张克很有个性，染着黄头发，爱好皮衣和机车，整一个朋克风。孟杨根本不敢把张克介绍给父母，怕刺激到二老。为何乖乖女孟杨会和张克处对象，这问题让身边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表面越乖顺，内心越叛逆？
孟杨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不是住着一个叛逆的自己，但她真的很想独立生活，而不是一直待在家里，成为弟弟的附庸。因为这种成长经历，孟杨和有些野性的张克交往，这让她从小被束缚的世界好像有了一些放纵和自由。她曾在大学图书馆里读过一本西班牙剧作家的书，里面一句话深深击中了她：“放纵和自由，是人类灵魂最深的渴望。”
怕加班晚归，影响弟弟学习……要不是弟弟即将高考，她真不知道该以什么借口说服父母，允许她独自进城租房。家里什么事都围着弟弟转，也只有把弟弟当作借口，才可能说服父母。在此之前，她根本不敢开口。大学毕业快两年了，她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是每个月的薪水都要上交给家里。
凭什么？闺蜜兼同事罗小琴为孟杨鸣不平。
因为我是姐姐。
这叫什么理由，这不是道德绑架吗？罗小琴更来气了。孟杨！你是不懂抗争的绵羊啊！
孟杨收拾好简单的妆容，穿上白色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再贪恋一下窗外的阳光，便快步下楼了。
张克和他那台威猛的大排量摩托车已经在楼下等候多时。庆祝孟杨获得自由，张克自告奋勇来送她上班。
张克穿着摩托车服，浑身散发出桀骜不驯的气场，引得往来路人侧目，甚至还有女孩儿回头打量。
张克，你急什么，这还早！骑车五分钟就到了。孟杨走了出来。
张克依然用冷酷来回应孟杨的话。当孟杨走近时，他低声说了句话：我能不急吗？一会儿交警出来，我这车就不能上路了！
城区禁摩已经两年，众多“摩友”纷纷难逃法网，唯独张克尚未被处罚过。他既扬扬得意，又小心翼翼。给，爱心头盔。张克递给孟杨一个头盔，孟杨接过一看，头盔里装着一盒牛奶，她摸了摸，还是热的。
摩托车开动，像游鱼般，穿梭在密密麻麻的车流里。转过高高的跨线桥，城市的早高峰像洪流一样涌现，充满着压迫感和阻力，让人喘不过气来，像是要把机车上的两人吞没。
这种迎面而来的压力感让张克血脉贲张，他驱车呼啸着，叛逆劲儿翻滚着，拼命加速。孟杨紧紧抱着他，像是洪流中一片蜷缩的落叶。她用力拍打他：慢点慢点！别飙车！排气管声音很大，张克根本听不见孟杨说了什么。
孟杨皱起眉，居然放纵自己吐出一句粗话：妈的，太危险了，禁摩确实是应该的！
②
张克坚持送孟杨上班，多少有些宣示主权的意思。孟杨供职的这家传媒公司小有名气，老板岳群是行业里的新锐领军人物，三十出头混得风生水起，为人还谦逊，彬彬有礼，据说追求者众多。
孟杨大学时念的是传媒专业，她反感有人把罗小琴称为“网红”，她觉得这个词有些贬损自己的闺蜜。罗小琴本人却不这么认为，她喜欢浓妆艳抹后出现在屏幕里，偶尔还会用一点发嗲的声音调节气氛。
网红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罗小琴卖力直播，给团队带来了巨大的流量，当然，这背后离不开孟杨的节目策划。她和罗小琴在一个工作组里，她负责后台文案，罗小琴负责主持一档直播节目。
新的一天开始了，孟杨在更衣室里换好工装。穿上衣的时候她觉得新发的工装有些过于性感……不，是过于紧，不光上身有些勒，下身包裙更紧，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长胖了。但她顾不上多想，今天要完成六个文案，其中一个是帮罗小琴做策划稿。
她抱着一沓稿子，快步走过明亮的过道。落地玻璃窗外是明媚都市，不远处是中心广场的大屏幕，屏幕里播放着触手可及的烟火生活。
工位两边的同事热情地给孟杨打招呼，询问她是否吃过早饭。年长一些的同事对孟杨的爱护之情颇醇厚，邻家女孩般的气质和性格让孟杨获得了不错的人缘，相比之下，罗小琴就不那么招人喜欢了，太美艳出挑的女孩子总是容易招人嫉妒。
过道转角处，西装革履的老板岳群突然出现，撞得孟杨一个趔趄。稿子落一地，孟杨慌忙矮身去捡，工装包裙在此刻显得特别不便。岳群也迅速低身，当他的手碰到孟杨的手时，孟杨像触电般抽回了手：不好意思，岳总。
岳群不以为忤，把地上的稿子都拾起，一张一张翻看：不错不错，怪不得罗小琴的节目越做越好。这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孟杨有点不好意思。岳群露出谦和的微笑：刚刚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我走路有时候不喜欢带上脑子。他歪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惹得孟杨不禁一笑。这位年轻有为的传媒大亨永远保持着男人最讨人喜欢的两个特质：优雅、幽默。
罗小琴在过道那头喊：岳总，开会时间到了。岳群向孟杨报以微笑，然后转身走向罗小琴。罗小琴看着岳群和孟杨，神色复杂，直到岳群走到她面前，她才换了一副面孔。最近表现不错，找时间聚个餐，我代表公司表示祝贺。岳群拉了拉她的胳膊，低声说，务必请上你的，搭档。话语的停顿，巧妙地表达出一种暧昧的感觉。
很快，聚会在几天后得以实现。在岳群经常光顾的私密餐吧里，他宴请了罗小琴和孟杨。孟杨是被罗小琴缠着去的，她不太喜欢应酬，可是架不住罗小琴软磨硬泡。餐吧的环境很浪漫，岳群让人开了一支红酒，从侍者的态度来看，料知价格不菲。红酒倒入样式独特的醒酒器，散发出阵阵清香，这酒具像极了孟杨家里的那个水晶瓶。
岳群优雅且绅士地表达了对罗小琴及孟杨的感谢，感谢她们为公司做出的贡献。他毫不顾忌罗小琴的感受，直截了当地盛赞说，公司需要一百个孟杨。这让孟杨惊愕不已，也让她有些飘飘然。罗小琴中途离场，出去接电话，谁都看得出她的不悦。
罗小琴离场后，孟杨顿感百般尴尬。优雅的岳群讲了两个笑话，成功缓解了孟杨的尴尬，在岳群的劝说下，孟杨喝掉了杯子里浅浅的红酒。她感觉自己有点晕。罗小琴怎么还不回来？她问岳群。这是她清醒时记得的最后一句话。
旭日东升，阳光像锐器般从窗户外刺了进来，刺着孟杨的小腿，刺向她的大腿，然后游走在她被酒店白色床品遮盖的躯体上。她感到一阵剧痛，全身像散架般疼。
灼目的阳光唤醒了昏沉的大脑，孟杨挣扎着坐起，发现自己独自身处一间陌生的酒店房间。床铺像沼泽一样柔软，让她深陷其中，她想要爬出沼泽，却感到纤细的四肢全然无力。蓦地，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像洪流一样，将她淹没，让她彻底窒息。她意识到，一件不幸的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孟杨慌乱极了，她走在街上，感觉自己头很沉。这绝对不是普通的醉酒效果。她咬着牙，忍着小腿的酸胀和无力，走到马路边上，招来一辆出租车，然后凭着记忆，让出租车司机载自己到昨天晚上饮酒的餐吧。
至于为什么要去那儿，孟杨自己也说不清，她脑子很乱。男朋友张克打来两个电话，她不知道接了该怎么说，在大脑平复下来之前，她不知该如何向脾气暴躁的张克解释清楚。
在车上的时候，她给罗小琴发送了信息，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求助的人。出租车很快抵达了目的地，她找到了当时的包厢，找到了当时的侍者，她要求看看昨晚她饮酒用的红酒杯。侍者认出了她：这位女士，您昨天晚上饮酒过量，是您的男朋友搀着您回去的。
谁？他不是我男朋友！孟杨几乎喊了出来。包厢里的陈设都没有动，唯有酒杯、酒具换成了新的。昨天的酒杯呢？侍者摇着头说：昨晚您打碎了一个杯子，所以今天我们都换成了新的。
打碎了杯子？那碎片呢？
打碎的杯子，自然扔掉了。侍者保持着礼貌和优雅。孟杨感觉像是被人打了一棍，脑袋嗡嗡作响。
她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该怎么办？要不要报警？赶来餐吧的罗小琴扶起了孟杨，关键时候，还是闺蜜能扛事。这个王八蛋，我们找他去！
下药？孟杨你想多了，我自己都喝醉了呢。你情我愿，大家都是成年人。岳群耸耸肩，依然保持着优雅，这种优雅简直让孟杨和罗小琴觉得她们是在无理取闹。
岳群掐灭烟，从老板椅移步到了会客沙发上，放低姿态看着面前站立的两个女孩儿。他说：酒后失态，如果可以补偿，我愿意接受任何条件，升职、加薪什么的都可以，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收起你的伪装！罗小琴说，我们不吃这套。
哦，是吗？岳群问，那该怎么办？这话岳群反过来问她们，让她们有点招架不住。岳群优雅地站起身，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把面前的女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看穿了她的怯懦，他有恃无恐。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如果闹大了，所有人都会说是你勾引我的。
③
城市的午间很安静，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汽油味儿。罗小琴扶着孟杨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两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要告他！孟杨终于开口了，他一定不是初犯！
罗小琴愕然：你确定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孟杨有点恼怒，罗小琴的态度转变得太快了些。
因为找这份工作不容易，因为他有话语权，因为他采取了措施，而你没有证据，因为……因为你弟弟要高考了，闹大了，岳群会毁了他。她每说一个“因为”，孟杨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么多原因，孟杨最后自然说不出话了。
她身后的树叶夹着阳光变成了影子，把她清丽的脸庞笼罩得很黑。张克的电话来得很及时，打破了闺蜜二人这片刻的尴尬。孟杨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电话，罗小琴看着孟杨，也不知是心领神会还是自告奋勇，她一把将手机抓了过去，替孟杨圆谎。喂，张克，你找孟杨啊？她在我这儿，这会儿刚刚起床。对，昨天晚上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昨天晚上有个熬夜直播，播完就在我工作室睡了。大老爷们儿别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信任……一个谎言既已出口，孟杨自己也没有办法。但她不知道的是，一个谎言说出口，就要用无数谎言来圆。
孟杨努力想要恢复正常的生活，张克依然会陪她看电影、逛街，只是她开始抗拒和张克亲热，她觉得心里不舒服，找各种理由来推托。漆黑的电影院里，银幕的光让她感到恐惧，她说自己不喜欢幽闭的环境，于是张克提议：咱们骑摩托车出去旅行！他们去的地方都很漂亮，做的事都很好玩，但孟杨始终状态不对，她会望着雪山愣愣出神。直到有一天，她切菜切到手指，才发现原来有些事不是说抛开就能抛开的。
孟杨和张克决裂是早晚的事，只是她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张克来接孟杨下班，他到得早了一些，便想进公司参观一下。他没有发觉周围人看他的异样眼光，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儿。张克给罗小琴打了个电话：小琴，你上个月五号是不是和孟杨播了一晚？电话那头的罗小琴说：是呀，怎么了张克？张克不说话，他全身都在抖，他站在罗小琴工作室的公告牌前，视线挪到孟杨“失联”的日期，公告牌上显示，罗小琴那天晚上根本没有播。公司的人群像流水一样涌了过来，将张克淹没，在洪水中间他发现了孟杨。孟杨有些慌张无措地看着他：走，回去说。张克用力甩开孟杨的手，像是在洪水中挥臂游动，孟杨被甩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转过身，急欲走，他听见孟杨喊他：你听我解释！
下一秒，他重重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岳群。岳群看着张克和摔倒的孟杨：这是哪里来的小毛头，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这些日子，岳群倒是自觉，不再主动到孟杨部门转悠，他也信守承诺，给罗小琴团队更多资源。他会在员工大会上瞟向角落里的孟杨，孟杨总是低着头，低着头开会，低着头走路，低着头办公，仿佛做错事的是她，仿佛心里有鬼的她。她内心愧疚，要是那天晚上自己不喝那么多酒就好了，真希望世上有个擦除机，能彻底把那晚的事翻篇。
张克还是和岳群正面相见了。岳群走了过去：你，哪儿来的？一改往日的优雅。话语的停顿，表达出威严和气势。这种气场来自长年的商海博弈和心狠手辣，朋克张狂的张克哪里是对手，他被镇得像挨了老师批评的顽童。张克有些急：我是，我是……他本来想说“我是孟杨男朋友”，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说不出口。孟杨感觉自己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其实很希望张克能保护自己，张克却被岳群的气势狠狠压制，连承认两人的关系都不敢。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落荒而逃，一个失望透顶。岳群上前递给孟杨一包纸巾，孟杨这才发现自己落泪了，她用力推开岳群的手：你走开！
这场争吵延续到了孟杨租的房子里，张克愤怒地砸东西，像许多懦弱的男人一样，把脾气发给不能还手的对象。为什么要骗我，你是不是和他有那个什么？孟杨坦诚了真相：是，我被他强奸了，你敢不敢去找他？张克说：分手吧。他出门时补了一句，像给自己做个注解：我可不是怕他，我就是不捡破烂货。孟杨顺手抓起克莱因壶造型的水晶瓶，狠狠砸在地上，晶莹的玻璃碴儿四溅，她大喊了一句：王八蛋！
第一时间赶到“打砸现场”的仍然是闺蜜罗小琴。眼泪哭干的孟杨抬起头，问她：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故意的？罗小琴愣住了，孟杨是怎么发现的？她从哪儿发现的？孟杨说：从你和岳群的暧昧里看出来的！罗小琴想去抱抱孟杨：对不起对不起，他只是让我先出去，说有话单独和你讲。孟杨气笑了，她只是单纯，并不是傻啊！
撕破脸了，罗小琴演不下去了，坏人也有自己的逻辑，她大声说：凭什么你出淤泥而不染？凭什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好事都围绕你，丑恶都让路，凭什么我运气不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才是倒霉的那个。药不是我下的，不是我强奸的你，也不是我坑的你，你凭什么会觉得所有人是好人？
两次争吵抽走了孟杨的全部魂魄，她如行尸走肉般走在大街上。她打电话给父母，刚刚启齿就被父亲打断：这种事你自己处理，别影响你弟高考。这一瞬间，孟杨觉得天塌地陷。
城市的夜晚开始退凉，热闹退去后的小街有点冷清，和远处繁华商圈形成鲜明对比。白玉兰路灯点亮，她的影子被拉长。路面上翻飞着一个包装袋，袋子上印着某个轻奢品牌的logo，孟杨蹲下身来，看着包装袋，愣愣出神：这就是城市里的生活？
那晚，她一个人在街上游荡，走得双脚彻底无力，走得像是到了世界尽头般荒凉而悲决。街边的小店播放着她最喜欢的歌手的新歌，《这世界那么多人》，电台里的嗓音是她整个大学的青春之所在。天空下起雨来，她全无察觉，任雨水冲洗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身躯，希望能借着雨水把自己的残破和不堪通通洗脱，流入城市的地下排水，彻底冲走。
她终于在一处律师事务所前停下了脚步，律师事务所里仍有零星的灯光。这么晚还在加班的人，很辛苦吧。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寻求帮助。自从她摔碎那个克莱因壶造型的水晶瓶，她的内心就像是被唤醒了什么。她从小乖顺和善，可是这绝不代表她对一切逆来顺受。
她推开律师事务所的门，里面加班的年轻男子正在为明天的庭审打印资料。他抬起头，看见满身雨水的孟杨。你好，我叫郑涛，我是律师……助理，有什么能帮你的？他背对着打印机旁的落地灯，灯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很是温柔。
郑涛就像是黑夜里的一束光，把晦暗都点亮。一杯斯里兰卡红茶，把贴身的潮湿驱散。郑涛看了看孟杨身上湿到贴身的衣服，他猛然察觉到失礼，于是用遥控器把空调调到了制热模式。他看了看窗外的街灯，这么晚接待法律咨询，还是头一回，特别是来访者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她在淋过大雨之后显得颓废而可怜，湿漉的发尖弥漫着诱人的味道。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孟杨诉说了自己的心声，除了她的遭遇，还有她的成长，她的恋爱，她的家庭……有时候，人们会对陌生人平和倾诉、敞开心扉，却对亲密的人言辞决绝、咄咄逼人。眼前的郑涛，刚刚褪去了大学里的青涩，却又保持着年轻人的正义感和冲劲。他一身合体的衬衫，头发修剪得很精神，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孟杨诉说完遭遇后，郑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下药，强奸，这可是刑事犯罪！女士，您当时报警了吗？做身体检查了吗？如果怀疑被下药，做血液检查了吗？如果做了血液检查，就能得到血液里的药物分析……等等，现在说这些好像都没用，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这些都做得完满，孟杨就不会坐在他的对面寻求帮助了。
没有证据了，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该怎么帮助孟杨呢？
④
多年以后，郑涛回忆起当初认识孟杨的那个晚上，他依然会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他承认自己对孟杨有一些心疼和保护欲，他察觉到这个女孩儿心中的力量，温柔而锋利。如果他涉世再深一点，他或许就因为世态炎凉而麻木了，但刚刚好不早不晚，他保持着当初的赤子之心，想要守护正义，他听完了一位美丽女性的前半场人生，决定帮助对方。这或许已经超出了律师的职业本能。他耸耸肩，谁叫颜值就是正义呢？
郑涛认为，孟杨的判断没错，岳群是老手，绝非初犯，利用职场的不对等地位，对女性实施骚扰、暴力并压制她们发声。
孟杨问：是不是我找到证据，就能扳倒他？
郑涛说：是，找到证据，就能扳倒他。那我得回去找证据！孟杨决意要死磕到底，她在公司里听说过很多传闻，一定还有其他受害者。郑涛眉头微微一皱：你的意思是，还要回去……上班？
孟杨说：你刚刚不是说了吗？
我说什么了？郑涛有点愕然，他可没说让孟杨回到虎穴去，一想到孟杨要再度靠近岳群，他心里就硌硬。
孟杨绾起已经快干的头发，一双星辰般的眼睛目光灼灼：郑涛律师，是你说的，找到证据，就能扳倒他。
太阳照常升起，高架桥上依然车流熙攘，时间继续向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孟杨如常般回到了工作岗位，她和罗小琴之间已经有了貌合神离的裂痕，可是还得继续配合把节目做好。
孟杨依然努力工作，但她变得比以往开朗，她和同事们有更多闲聊的时间，他们聊八卦和绯闻，会在办公室里嘻嘻哈哈。只有郑涛知道孟杨的用意，她是在排查谁可能被老板岳群“看上眼”或者“猎取”过。
职场上的小女生间有些闲聊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可是以孟杨单纯又拙劣的卧底技术，岳群很快就听到了风声，他不禁有些疑惑，孟杨在打听什么？这女人要干什么？他让罗小琴盯紧她，罗小琴说有什么好怕的，她就是只不懂反抗的绵羊。
每天下班后，孟杨会跑到郑涛的律师事务所，他俩会逐一分析，哪些传闻有价值，哪些线索能深挖。皇天不负有心人，孟杨终于锁定了三名疑似被岳群侵犯过的女性，分别是制作部女职员谢娟、办公文秘黄婷婷和服务供应商女老板唐芝。下一步就是说服她们站出来。孟杨开始接近她们，试图说服她们，可是她碰了钉子，谢娟和黄婷婷不想站出来，或是怕丢掉工作，或是不想让未婚夫知道。
岳群的眼线也发现了孟杨在单独约见谢娟和黄婷婷，他立刻意识到了孟杨想干什么，他叫来人力资源部经理，一天后，孟杨被开除。
孟杨抱着大大的纸箱子，里面装满了她的办公用品，从公司走出来。此刻她心中没有半点委屈，她只有斗争到底的决心，郑涛的车在不远处等她，这是她最坚实的盟友。
对于孟杨来说，是否离开公司并不重要，她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找到供应商女老板唐芝。唐芝只是和公司有业务合作，是岳群公司的乙方，人身属性没那么强。
当郑涛和孟杨一同找到唐芝的时候，她却极力否认自己和岳群有不悦的事。孟杨哭了：求求你们都站出来吧，沉默会让更多女孩儿受到伤害，他是惯犯！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事。唐芝神色凝重，她要考虑自己的家庭，考虑丈夫的感受，她的公司目前面临危机，而岳群是她的大客户之一，她不得不考虑自己和员工的温饱。唐芝是个知性的女强人，她只想让所有事翻篇。孟杨和郑涛离开时，她拉住了孟杨，说如果缺钱，她可以帮忙。孟杨苦笑着，说了声谢谢。
孟杨沮丧极了，她在痛定思痛的一个午夜过后做出了决定：如果大家都不愿意站出来，那就由我来和岳群开撕吧。
孟杨在主播圈的一个论坛里发出帖子，痛陈自己的遭遇，她在网上求助，征集受害者和证据。求求你们都站出来吧！帖子发出之后，一场讨伐职场性骚扰的风暴席卷网络。
孟杨的手机炸了，关心和询问的信息铺天盖地而来。郑涛惊呆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呢？孟杨说：我没有别的办法，难道你有？
面对复杂的网络言论，她不得不把手机交给郑涛，她难以应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刻她能信任的，只有郑涛律师。
这不是她想要的。孟杨紧张地看着电脑屏幕，茫然地等待结果。受害的女孩儿们并非无动于衷，她们也在紧张地盯着网络上的结果。勇敢的姑娘……严惩恶徒……反对职场性骚扰……网络上支持孟杨的声音越来越多，孟杨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条内容为“沉默等于纵容”的留言被顶了上来，获得十万点赞。谢娟和黄婷婷也看到了，她们阅读了孟杨帖子下面的每一条留言，里面透露出的女性力量深深触动灵魂，她们终于决定站出来。
孟杨和郑涛在律师事务所等待着，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女孩儿们齐聚律所。人数比孟杨想象的要多。姐妹联盟成立，开始寻找证据，商量如何扳倒岳群。
和洪水猛兽为敌，却非易事。这么大的动静，岳群自然也觉察到了，他原本想置之不理，不理过阵子就冷了，互联网的热点每天都很多，更新频率快，大家热闹一下很快就忘记了。
不过这次的热度却超出了岳群的预料，孟杨的帖子里没有指名道姓，可是网友们很快就挖到了他那里。
岳群的办公室在大厦之巅，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俯视，地面上忙碌的人都如蝼蚁。他让人开了一支金酒，不紧不慢地享受着味蕾的刺激。区区萤火，想与日月较量，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的助理问：岳总，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岳群笑了：做点什么？我们就是搞媒体的，什么风浪没见过？安排一组人去稀释一下评论，引导一下方向，等差不多了发个律师声明表明我们公司的态度，身正不怕影子斜……然后再反过来制造点杂音，质疑这些女孩儿动机不纯，是要挟，是财迷心窍……记住，互联网的记忆只有八秒，我们公关的“三板斧”都用上，很快就消停了！岳群滔滔不绝，助理频频点头，其情状似大内太监，其语气极其“狗腿”：岳总不愧是互联网营销的鼻祖，这可堪比一部舆情公关教科书哪！
助理临走时，岳群又叫住了他：处理舆情事件，最重要的不是盯着网上，而是解决网下。去找找那个姐妹联盟的家人和朋友，不论威胁还是利诱，先瓦解她们的联盟。
网络上的言论开始倒戈，有的质疑女孩儿们的动机，有的质疑她们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案，有的还找出了女孩儿们的照片，看，穿这么漂亮，还化妆！肯定是自己先勾引老板！想上位，想讹钱！在某些“键盘侠”的脑回路里，穿得漂亮和化妆就是罪。
面对网络上的恶意，女孩儿们如站立洪流之礁石，既挡不住洪流，又无法多做支撑，退不得退，进不得进，随时会被恶浪击倒，坠入渊中。所幸的是，巨大的洪流终于让孟杨的父母和弟弟清醒，他们开始支持孟杨。尤其是弟弟，他并不认同父母过去的做法，这让孟杨有了些底气和安慰。
孟杨一遍又一遍地劝说女老板唐芝，始终没有放弃。唐芝看着勇敢又无助的姑娘们，终于愿意站出来。她拿出了一直藏着的证据：我有一段岳群的录音以及聊天记录，他威胁我……
唐芝问郑涛：有了这个，是不是可以向警方控告岳群？当然！
随着郑涛的肯定回答，女孩儿们一阵欢呼。只要警方立案，总有办法查出真相，一定可以将坏人绳之以法。
走，我们去报案！女孩儿们和唐芝约好，第二天一早就去派出所。
终于有实质进展了，郑涛长长舒了一口气。孟杨可真是个有力量的女孩儿，她善良纯朴，内心勇敢。为了庆祝找到证据，郑涛鼓起勇气约孟杨一起吃晚饭。孟杨说：等明天再说吧。郑涛问：那我是不是可以送你回去？孟杨笑了：不用了，你这么好看，会被“键盘侠”说成是我不检点的证据的。
孟杨独自一人回到公寓，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名警察。她心里有些激动，警察这么快就来了，唐老板的动作真快，不是说好明天去报警吗？一定是警方看到了网上的各种信息，主动来追查事情的真相，岳群的惩罚到了。
请问，你是孟杨吗？女警问。她的声音很好听，充满了关切和善意。孟杨急忙点头：是的，是我，您需要了解岳群的什么信息，我都知道……她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一想到这些日子她和女孩儿们受到的伤害和屈辱，她就恨不得立刻把坏人扔进监狱。
女警问：张克你认识吗？
什么什么？不是问岳群，是问张克，张克怎么了？
他是你的男朋友，对吗？
对，前男友。孟杨感觉自己有些泄气。
哦，是前男友。女警示意身后的年轻男警打开肩上的执法记录仪，说：张克嗑药的事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是分手后的事儿吧？孟杨感觉自己如遭雷轰，张克这懦夫真是出息了，竟然还嗑药？
不，他和一帮“机车党”聚众吸毒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据我们了解应该是在你们分手前，所以需要向你了解一下情况。他还检测出感染了HIV(人类免疫缺陷病毒)……出于对你的保护，你最好也去检测一下……
女警好听的声音如在天际，公寓楼狭窄的过道开始扭曲，孟杨只觉得天旋地转。
⑤
“机车党”聚众吸毒染病的消息在网络上不胫而走，很快关联到了张克的前女友，还有网友爆出孟杨去医院检查并确诊，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个留言者的网络昵称叫作“目击者”。
“目击者”的“目击”掀起了轩然大波，各种恶意言论接踵而至，只要足够阴阳怪气，只要表达一些另类的不友好观点，就能在网络上获得许多支持。不需要带上脑子，也不需要任何逻辑、理由，反正隔着屏幕不用负责，个个都站在道德制高点：孟杨是个坏女孩，她有一个吸毒的男朋友，她生活不检点，勾引老板，想要讹钱，而岳群是无辜的，也是无害的。
看着手机上各种“道德高见”，岳群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连HIV都炮制出来了，这届网友真厉害，只要带一带，就能自己放大，网友们真乖。照这个逻辑，合着人要是真有病，强奸还不用负责任？反正是女方不检点嘛。
孟杨第二天没有和唐芝她们去派出所，她去了医院，不过她敢肯定自己没有被人看见，网络上流传的照片连医院都不对。医院告诉她，从她最后一次和张克发生关系的三个月都是窗口期，只有在三个月之后检查，结果才是确定的。
孟杨在一番内心挣扎后决定向姐妹们坦白。张克染病是真的，自己去医院检查也是真的。屋内突然安静下来，女孩儿们用了几分钟消化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黄婷婷的手都在抖，她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岳群会被你染上吗？
郑涛问：这个问题重要吗？
谢娟说：岳群要是被染上了，那在你们那个之后的受害人是不是也……
孟杨气得手抖：什么叫我们那个之后？我难道不是受害者吗？就算我有病，难道强奸的行为就可以被接受吗？他们凭什么进行审判？
屋内炸锅了，在一番七嘴八舌之后，姐妹们把矛头对准了孟杨。女孩儿们担心自己被传染，她们对孟杨的指责甚至高过了对强奸犯的指责。最终在恐惧和争吵下，联盟告散，孟杨陷入孤立的境地。
孟杨有些打退堂鼓了，对她来说，她已经被网暴判了“死刑”。你怎么想？孟杨问郑涛。郑涛沉默了半天，他躲避孟杨的目光，开始手忙脚乱地掏裤兜里的烟。这事儿打得郑涛有点蒙，他比任何人都更难接受。郑涛内心深处已经对孟杨产生情愫，因此他比任何人更抵触张克和岳群的一切。
你也要逃？孟杨失望地说，看来男人都是一个样啊！你也要像张克一样落荒而逃。郑涛被点着了，男人的尊严成为引火的导线，他第一次这么大声对孟杨说话：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能这样去揭批那个人！
我才是受害者，不对吗？我难道没有权利去揭发一个强奸犯？难道我染病了，这件事就成了我的问题？
郑涛提高了嗓门吵：法律和网络是两帮人！法律上你是受害者，可是网友不会听的，你不知道网暴有多可怕！
孟杨深吸了一口气，把情绪稳住，她拉开门：郑涛你走，我不需要你居高临下的帮助。
现代人都有一个劣根性，总是用最伤人的话去说亲近之人，而对萍水之交彬彬有礼。
孟杨和郑涛之间其实并没有分歧和隔阂，她和他争吵，她赶他走，其实她内心深处是不想这样大好的年轻人来蹚这趟浑水，受她拖累，她面对的是一个充满恶意的世界。在情绪控制下的谈论，只会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不欢而散。
孟杨看着郑涛摔门离去的背影，哭了起来，原来，郑涛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
追究岳群的案件也陷入沉寂，女孩儿们拒绝接受警方的做证询问，姐妹团散了，所有人都在怀疑自己是否会被传染。有两个女孩儿是在孟杨之后被强奸的。网络舆情已经发酵，风向失控，过去支持孟杨的网友开始扭转之前的言论，认为孟杨自身有问题。
即便是孟杨信任的女老板唐芝，上一次把孟杨从黑暗中拉出来的人，现在也不愿帮助她了。电话里，父母痛心疾首地骂孟杨：你怎么这么不检点！
孟杨开始服用阻断药。在警方面前，唐芝的说法改变了，她说那个聊天记录只是个玩笑，关键证据也不再拿出。对所有女孩儿来说，被强奸已经不是最痛苦的事情了，大家躲起来，保护好自己，不被网络暴力伤到，网络上的阴阳怪气会毁掉人的整个生活。
扬扬得意的岳群正在让手下的人继续在网上发帖，突然被告知，孟杨有可能被传染了疾病。盛怒和惊惧的双重作用下，岳群自曝舆论，渲染孟杨不检点，勾引自己，包装自己才是受害者，他甚至曝光了孟杨的一些照片。
万念俱灰的孟杨发了最后一则帖子，留下遗言自杀。当她的血流到地上时，她突然被那血吓了一跳。
我站在洪流之中，看颠倒浪涌，这世界怎么了？
⑥
世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悲剧而停止转动，新的一天仍然会重启。所有发生过的网络暴力，除了受害者及当事人，大家都会像没事儿人一样，仿佛昨夜的恶言恶语根本无须担责，反正隔着屏幕，也不知道那端究竟是人是狗。
新的一天会有新的时间，城市依然在向前。忙碌的女主播罗小琴接到了公司的任务，要求她蹭一下热度去暗访孟杨。为什么是我去？罗小琴感觉有点蒙。办公室张主任说：我也不知道，岳总好像病了，是总裁助理吩咐的。总裁助理，就是那个将岳群的话奉为公关教科书的狗腿子。罗小琴叹了口气，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罗小琴联系曾经的闺蜜孟杨：我们很久没见了，见一面叙叙旧吧，之前有些误会，我想……还不待罗小琴说完，孟杨就同意了见面：好的，聊聊吧。电话那头的孟杨竟然表现得很平静，她经历过生死，这世间已经没有恐惧。她答应了罗小琴的邀约，她觉得这位曾经最好的闺蜜也很可怜。
二人约好了相见的地方，在当年大学时常聚的咖啡屋。孟杨特意化了个精神的妆，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不知不觉已经毕业许多年。两个人一开始并没有聊那件事，反倒聊起了过去的生活。我记得当年你喜欢莫文蔚的歌。是的，我记得你也是。还记得吗？那天我们一起去看男生打篮球。那个时候的阳光真好啊。记忆中，孟杨你有点倔强，认准的事一定要磕到底。小琴你也是。可是岁月把我的棱角都磨平了。说着说着，罗小琴的眼圈红了，回忆就像一场不会重复的电影，当电影散场后，她将失去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
咖啡喝到见底，二人终于回到正题上来。罗小琴问：孟杨，你还要和岳群较劲吗？孟杨笑了笑：你刚刚不是说了吗？认准的事，我要磕到底，记得把这句话带给岳群，我要一个公道。你看看这话录清楚了没，要是没有，我可以对着录音笔说。
罗小琴有些愕然，在她的随身小包里，的确装着一个录音笔，她是奉命来搜料的，可是她怎么也不该忘记，孟杨过去是她的搭档，孟杨对这些道道，门儿清。
罗小琴临走时跟孟杨说了声对不起，她塞给孟杨一个U盘。这是什么？U盘里是我被岳群强奸的证据，罗小琴转身，说，其实我说错了，我才是那个不知道反抗的绵羊。
孟杨看着见底的咖啡杯，愣愣出神，直到郑涛的信息钻进手机。
郑涛说他这些天回到了当年读法律系的校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就丢失了初心，他恍然大悟，孟杨是不想连累他。
孟杨脑子里浮现出这个阳光大男孩的笑容，仿佛他就坐在自己对面。手机播放着郑涛发来的语音：这可不行，我可不能当一个逃兵啊，和歪风邪气、违法犯罪做斗争，这不是法科生应该做的吗？我已经挨个向那些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网络账号发出了律师函，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孟杨握紧了手上的U盘，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想起了曾经在大学图书馆里看到的一首不知名的长短句：
你知道吗？
这样做，你将面对风暴。
不，我才是风暴。
三个月过去了，孟杨终于确认自己没有被传染。这三个月，真是度日如年，备受煎熬，没有切身体会过的人，根本就不会懂。她每天醒来，都希望噩梦快点结束，所幸上天眷顾这个可怜又善良的女孩儿，她没有因为张克的放纵而受累。
但网络上的纷争并没有结束，张克吸毒，所以孟杨吸毒，这样的狗屁键盘逻辑依然甚嚣尘上。而孟杨染病一事，似乎也成了定案，哪怕孟杨晒出了自己的检查报告，依旧没有平息质疑，网友认为报告是假的。孟杨的生活仍被网络暴力的洪流裹挟着，包括对她一切的检视、人肉搜索，甚至很多之前认识的人也加入了“爆料”。
罗小琴的那个U盘发挥了一锤定音的作用，岳群终于被逮捕，案件进入司法程序。孟杨决定起诉那些收了岳群钱的水军，经过郑涛的努力，他们终于锁定了证据，将网络水军绳之以法。
一切都归于平静，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随着岳群案件的曝光，网络舆情也逐渐平息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孟杨问郑涛：我还有一件事，你可以陪我去办吗？
郑涛问：是什么事？你
还记得当时爆料我染病的人吗？
郑涛说：我记得，他后面还不停地爆料，网络昵称好像叫什么“目击者”。
对，我想去见见他，我想找到这个人，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持续不断地黑我。
郑涛说：网上这种匿名的“键盘侠”很多啊，这人的IP地址在很远的一个北方城市。
这注定是一场荒诞之旅，随着他们抽丝剥茧找到那个“目击者”，去到了他所在的县城，才发现，那只是一个极其无聊的普通人，网络言论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事不关己凑热闹起哄而已。当他听到孟杨的真实遭遇，感到后悔不已。孟杨这时才发现，这对她的状态改变已然毫无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来寻他？郑涛问。
车载音响里播放着好听的歌：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孟杨眨着眼：就当我约你一起二人旅行吧。
旅行回来后的孟杨和郑涛决定为反对网络暴力做些什么。听前公司的同事说，岳群在被带走之前可不是在生病，他是在一次全员大会上被揍了一顿，眼睛被打肿了一只，所以不敢出门见人。孟杨问：为什么？同事在电话那头笑得前仰后合：新来的九五后小年轻们看不惯他装呗，道貌岸然的说教，谁受得了？还有那个大太监，也被赶走了。
孟杨听着同事聊八卦，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那些事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另一家公司主动给孟杨递出了橄榄枝：孟老师您不是学传媒的吗？来我们这儿拍公益视频，做女性题材的节目吧。
获得新工作的孟杨发现自己变得更加勇敢，她也看到了网络上的理智与善良，越来越多的人关注网络暴力，越来越多的人抵制网络暴力。
某天清晨，她起床打开手机，看到一条消息：国家多部委联合拟出台反网络暴力的法律法规并发出公开征求意见稿。
她抬起头，又是新的一天，太阳升起，温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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