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大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0232276
◆中国现代话剧成熟的标志,中国现代**出真正意义上的悲剧。
◆杰出剧作家和“当代语言艺术大师”曹禺的处女作兼成名作,情节扣人心弦,语言简练含蓄。
一个雷雨前的闷热夏日。煤矿企业主周朴园的家中。周朴园的专横令封闭在周公馆内的繁漪近乎窒息,她与年纪相仿的继子、大少爷周萍发生了不伦之情。当周萍爱上了年轻单纯的侍女四凤之后,想结束这种尴尬局面一走了事。而年轻的二少爷周冲也真诚地爱恋着四凤。四凤的母亲鲁妈来到周家看女儿,惊异地发现四凤的东家竟是30年前抛弃了自己的大少爷周朴园,而心爱的女儿与大少爷的爱情更使她痛苦万状。鲁妈迫于无奈,答应四凤跟随周萍私奔出走。而繁漪突然出面阻拦,并呼出周朴园,当众揭穿了周萍、四凤的关系。周朴园承认了鲁妈即是周萍的生身母亲,此时,四凤和周萍才恍然大悟,发现他们原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痛不欲生的四凤冲进雷雨中,触电身亡,同时连带了前去救她的周冲;周萍无颜苟活,饮弹自尽……
序
雷雨
序幕
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尾声
王昭君
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
序
曹禺创作《雷雨》,从初酝酿、构思到完稿,历时五载。他把这部戏命名为《雷雨》,一如他写戏时那种郁热焦灼激愤的情感。
《雷雨》是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的家庭悲剧,通过血缘伦常纠葛与性爱冲突,探索人性复杂性与人的悲剧。戏剧集中于一天时间(上午到午夜两点钟),两个舞台背景(周家客厅、鲁家住房),从周朴园家庭内、外各成员之间前后三十年的错综纠葛深入进去,写出了封建家庭中人性的悲剧。故事被安放在长达三十年的背景上展开,悲剧的冲突建筑在历史的积累与酝酿中,从历史发展的过程探索人性的复杂与人的生存悲剧。
周朴园是《雷雨》的中心人物。周朴园形象的复杂性,在周朴园对妇女与家人的态度中被揭示得淋漓尽致。他年轻时爱上了女佣梅妈的女儿侍萍。就三十年前的情况言,侍萍的年轻美丽确能牵动这位青年的心。但是为了娶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周家人逼使侍萍投河自尽。尽管此事主要是封建家长做主,但周朴园本人默认了。因此,他后来的内疚、忏悔是必然的,真诚的。但活着的侍萍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立即逼问:“你来干什么?”这暴露出他的本性。对待妻子蘩漪等人的态度,支配着周朴园在剧中的主要动作。戏剧通过周朴园威逼蘩漪“喝药”这个典型的戏剧动作,让人们看到他的封建家长统治。周朴园在剧中的贯穿动作就是维持家庭的固有秩序,“我的家庭是我认为圆满,有秩序的家庭”。这就形成对他人精神意志的压抑。
历来的评论都认定周朴园是一个封建家长的典型,在“仁义道德”之下的冷酷、专制是其个性思想特征。曹禺在剖析周朴园灵魂时,始终把他作为一个“人”来写,写他与侍萍年轻时的真情,写他深深的内疚与沉痛的回忆。剧终,当侍萍再次出现在周家客厅里,经历了一天人世沧桑的周朴园以沉痛的口吻命令周萍去认生母,并向侍萍忏悔。作者的这一笔曾受到不断的批评和指责,实际上这一描写正体现出剧作者深入人物心灵深处的真实性。这是周朴园形象塑造成功的奥秘。
蘩漪的悲剧灵魂中响彻着受到“五四”个性解放思想影响下的一代妇女的抗议与追求的呼声。在这个悲剧女性身上,闪发出曹禺艺术才华的独特光辉。剧作家对蘩漪倾注了深厚的同情,怀着诗人的充沛激情塑造这个形象。剧中,蘩漪在双重的悲剧冲突中走完她心灵的全部历程。作为一个追求自由的女性,蘩漪在家庭生活中陷入了周朴园的精神折磨与压抑的悲剧;周萍背弃爱情的行为,又使这位要求摆脱封建压迫的女性在爱情追求中遭受抛弃,再一次陷入绝望的悲剧。若问蘩漪为什么会爱上周萍这样弱不禁风的小草,“这只好问她的命运,为什么她会落在周朴园这样的家庭中”。这是时代的不幸。而周萍的卑怯灵魂又系由周朴园直接造成。双重的打击与痛苦,使蘩漪成为一个忧郁阴鸷性格的女性,终于从她那颗受尽蹂躏的心灵中升腾起不可遏压的力量。
《雷雨》的独特戏剧构思在于,将蘩漪与周萍的戏剧冲突作为结构全剧冲突的主线。她在剧中的贯穿动作是抓住周萍不放。戏剧着力表现她不顾一切地追求周萍的爱情,不顾一切地反抗与报复,对生活与爱情热切渴望。正是这个女性的精神觉醒与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在“残酷的爱和不忍的恨”的性格交织中,她的内心向变态发展。爱变成恨,倔强变成疯狂,这就对悲剧进行了更独特而深入的发掘。蘩漪这一悲剧形象,是曹禺对现代戏剧的一大贡献。
《雷雨》的初版本原有序幕与尾声,写十年后周公馆改为教会医院,皈依基督的周朴园去探望两位疯病人蘩漪与侍萍。两个版本对读,可以启发我们对《雷雨》的思考。
曹禺,是一位杰出的戏剧诗人,中国现代戏剧之魂!
朱栋霖
《雷雨》是一部不但可以演,也可以读的作品。
——巴金
一出动人的戏,一部具有伟大性质的长剧。
——刘西渭(李健吾)
说到《雷雨》,我应当告白,亏了它,我才相信中国确乎有了近代剧。
——黎烈文
《雷雨》几十年的演出史,同时也是一部中国话剧导演艺术史和社会接受史。
——田本相
雷雨
人物
姑奶奶甲(教堂尼姑)
姑奶奶乙
姊姊——十五岁。
弟弟——十二岁。
周朴园——某煤矿公司董事长,五十五岁。
周蘩漪——其妻,三十五岁。
周萍——其前妻生子,年二十八。
周冲——蘩漪生子,年十七。
鲁贵——周宅仆人,年四十八。
鲁侍萍——其妻,某校女佣,年四十七。
鲁大海——侍萍前夫之子,煤矿工人,年二十七。
鲁四凤——鲁贵与侍萍之女,年十八,周宅使女。
周宅仆人等——仆人甲,仆人乙……老仆。
景
序幕在教堂附属医院的一间特别客厅内。——冬天的一个下午。
幕十年前,一个夏天,郁热的早晨。——周公馆的客厅内(即序幕的客厅,景与前大致相同)。
第二幕景同前。——当天的下午。
第三幕在鲁家,一个小套间。——当天夜晚十时许。
第四幕周家的客厅(与幕同)。——当天半夜两点钟。
尾声又回到十年后,一个冬天的下午。——景同序幕。
(由幕至第四幕为时仅一天)
序幕
景——一间宽大的客厅。冬天,下午三点钟,在某教堂附设医院内。
屋中间是两扇棕色的门,通外面;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门前垂着满是斑点,退色的厚帷幔,深紫色的;织成的图案已经脱了线,中间有一块已经破了一个洞。右边——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有一扇门,通着现在的病房。门面的漆已蚀了去。金黄的铜门钮放着暗涩的光,配起那高而宽,有黄花纹的灰门框,和门上凹凸不平,古式的西洋木饰,令人猜想这屋子的前主多半是中国的老留学生,回国后又富贵过一时的。这门前也挂着一条半旧,深紫的绒幔,半拉开,破成碎条的幔角拖在地上。左边也开一道门,两扇的,通着外间饭厅,由那里可以直通楼上,或者从饭厅走出外面,这两扇门较中间的还华丽,颜色更深老;偶尔有人穿过,它好沉重地在门轨上转动,会发着一种久经磨擦的滑声,像一个经过多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这前面,没有帷幔,门上脱落,残蚀的轮廓同漆饰都很明显。靠中间门的右面,墙凹进去如一个神像的壁龛,凹进去的空隙是棱角形的,划着半圆。壁龛的上大半满嵌着细狭而高长的法国窗户,每棱角一扇长窗,很玲珑的;下面只是一块较地板略起的半圆平面,可以放着东西,可以坐;这前面整个地遮上一面有折纹的厚绒垂幔,拉拢了,壁龛可以完全掩盖上,看不见窗户同阳光,屋子里阴沉沉的,有些气闷。开幕时,这帷幕是关上的。
墙的颜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退了色。屋内所有的陈设都很富丽,但现在都呈现着衰败的景色。——右墙近前是一个壁炉,沿炉嵌着长方的大理石,正前面镶着星形彩色的石块;壁炉上面没有一件陈设,空空地,只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现在壁炉里燃着煤火,火焰熊熊地,照着炉前的一张旧圈椅,映出一片红光,这样,一丝丝的温暖,使这古老的房屋还有一些生气。壁炉旁边搁放一个粗制的煤斗同木柴。右边门左侧,挂一张画轴;再左,近后方,墙角抹成三四尺的平面,倚的那里,斜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式紫檀小衣柜,柜门的角上都包着铜片。柜上放着一个暖水壶,两只白饭碗,都搁在旧黄铜盘上。柜前铺一张长方的小地毯;在上面,和柜平行的,放一条很矮的紫檀长几,以前大概是用来摆设瓷器、古董一类的精巧的小东西,现在堆着一叠叠的雪白桌布,白床单等物,刚洗好,还没有放进衣柜去。在正面,柜与壁龛中间立一只圆凳。壁龛之左(中门的右面),是一只长方的红木菜桌。上面放着两个旧烛台,墙上是张大而旧的古油画,中门左面立一只有玻璃的精巧的紫檀柜。里面原为放古董,但现在是空空的,这柜前有一条狭长的矮凳。离左墙角不远,与角成九十度,斜放着一个宽大深色的沙发,沙发后是只长桌,前面是一条短几,都没有放着东西。沙发左面立一个黄色的站灯,左墙靠墙略凹进,与左后墙成一直角。凹进处有一只茶几,墙上低悬一张小油画。茶几旁,再略向前才是左边通饭厅的门。屋子中间有一张地毯。上面对放着,但是略斜地,两张大沙发;中间是个圆桌,铺着白桌布。
〔开幕时,外面远处有钟声。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好是Bach:High Mass in B MinorBenedictus quivenait Domini Nomini——屋内寂静无人。
〔移时,中间门沉重地缓缓推开,姑奶奶甲(寺院尼姑)进来,她的服饰如在天主教堂里常见的尼姑一样,头束着雪白布巾,蓬起来像荷兰乡姑,穿一套深蓝的粗布制袍,衣袍几乎拖在地面。她胸前悬着一个十字架,腰间悬一串钥匙,走起路来铿铿地响着。她安静地走进来,脸上很平和的。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外。
姑甲(和蔼地)请进来吧。
〔一位苍白的老年人走进来,穿着很考究的旧皮大衣。进门脱下帽子,头发斑白,眼睛沉静而忧郁,他的下颏有苍白的短须,脸上满是皱纹。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进门后,也取下来,放在眼镜盒内,手有些颤。他搓弄一下子,衰弱地咳嗽两声。外面乐声止。
姑甲(微笑)外面冷得很!
老人(点头)嗯——(关心地)她现在还好么?
姑甲(同情地)好。
老人(沉默一时,指着头)她这儿呢?
姑甲(怜悯地)那——还是那样。(低低地叹一口气)
老人(沉静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
姑甲(矜怜地)您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
老人(摇头)不。(走向右边病房)
姑甲(走向前)您走错了,这屋子是鲁奶奶的病房。您的太太在楼上呢。
老人(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着右边病房)我现在可以看看她么?
姑甲(和气地)我不知道。鲁奶奶的病房是另一位姑奶奶管,我看您先到楼上看看,回头再来看这位老太太好不好?
老人(迷惘地)嗯,也好。
姑甲您跟我上楼吧。
〔姑甲领着老人进左面的饭厅下。
〔屋内静一时。外面有脚步声。姑乙领两个小孩进。姑乙除了年轻些,比较活泼些,一切都与姑甲相同。进来的小孩是姊弟,都穿着冬天的新衣服,脸色都红得像个苹果,整个是胖圆圆的。姊姊有十五岁,梳两个小辫,在背后摆着;弟弟戴上一顶红绒帽。两个都高兴地走进来,二人在一起,姊姊是较沉着些。走进来的时节姊姊在前面。
姑乙(和悦地)进来,弟弟。(弟弟进来望着姊姊,两个人只呵手)外头冷,是吧。姐姐,你跟弟弟在这儿坐一坐好不好?
姊姊(微笑)嗯。
弟弟(拉着姊姊的手,窃语)姐姐,妈呢?
姑乙你妈看完病就来,弟弟坐在这儿暖和一下,好吧?
〔弟弟的眼望姊姊。
姊姊(很懂事地)弟弟,这儿我来过,就坐这儿吧,我给你讲笑话。
〔弟弟好奇地四面看。
姑乙(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对了,叫姐姐给你讲笑话,(指着火)坐在火旁边讲,两个人一块儿。
弟弟不,我要坐这个小凳子!(指中门左柜前的小矮凳)
姑乙(和气地)也好,你们就坐这儿。可是(小声地)弟弟,你得乖乖地坐着,不要闹!楼上有病人——(指右边病房)这旁边也有病人。
姊姊
弟弟(很乖地点头)嗯。
弟弟(忽然,向姑乙)我妈就回来吧?
姑乙对了,就来。你们坐下,(姊弟二人共坐矮凳上,望着姑乙)不要动!(望着他们)我先进去,就来。
〔姊弟点头,姑乙进右边病房,下。
〔弟弟忽然站起来。
弟弟(向姊)她是谁?为什么穿这样衣服?
姊姊(很世故地)尼姑,在医院看护病人的。弟弟,你坐下。
弟弟(不理她)姐姐,你看,你看!(自傲地)你看妈给我买的新手套。
姊姊(瞧不起地)看见了,你坐坐吧。(拉弟弟坐下,二人又很规矩地坐着)
〔姑甲由左边厅进。直向右角衣柜走去,没看见屋内的人。
弟弟(又站起,低声,向姊)又一个,姐姐!
姊姊(低声)嘘!别说话。(又拉弟弟坐下)
〔姑甲打开右面的衣柜,将长几上的白床单、白桌布等物一叠叠放在衣柜里。
〔姑乙由右边病房进。见姑甲,二人沉静地点一点头,姑乙助姑甲放置洗物。
姑乙(向姑甲,简截地)完了?
姑甲(不明白)谁?
姑乙(明快地,指楼上)楼上的。
姑甲(怜悯地)完了,她现在又睡着了。
姑乙(好奇地询问)没有打人么?
姑甲没有,就是大笑了一场,把玻璃又打破了。
姑乙(呼出一口气)那还好。
姑甲(向姑乙)她呢?
姑乙你说楼下的?(指右面病房)她总是那样,哭的时候多,不说话,我来了一年,没听见过她说一句话。
弟弟(低声,急促地)姐姐,你给我讲笑话。
姊姊(低声)不,弟弟,听她们说话。
姑甲(怜悯地)可怜,她在这儿九年了,比楼上的只晚了一年,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好。——(欣喜地)对了,刚才楼上的周先生来了。
姑乙(奇怪地)怎么?
姑甲今天是旧年腊月三十。
姑乙(惊讶地)哦,今天三十?——那么今天楼下的也会出来,到这房子里来。
姑甲怎么,她也出来?
姑乙嗯,(多话地)每到腊月三十,楼下的就会出来,到这屋子里;在这窗户前面站着。
姑甲干什么?
姑乙大概是望她儿子回来吧,她的儿子十年前一天晚上跑了,就没有回来。可怜,她的丈夫也不在了——(低声地)听说就在周先生家里当差,——一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死了的。
姑甲(自己以为明白地)所以周先生每次来看他太太来,总要问一问楼下的。——我想,过一会儿周先生会下楼来见她来的。
姑乙(虔诚地)圣母保佑他。(又放洗物)
弟弟(低声,请求)姐姐,你给我就讲半个笑话好不好?
姊姊(听着有兴趣,忙摇头,压迫地,低声)弟弟!
姑乙(又想起一段)奇怪,周家有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卖给医院呢?
姑甲(沉静地)不大清楚。——听说这屋子有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个人。
姑乙(惊讶)真的?
姑甲嗯。
姑乙(自然想到)那么周先生为什么偏把有病的太太放在楼上,不把她搬出去呢?
姑甲说是呢,不过他太太就在这楼上发的神经病,她自己说什么也不肯搬出去。
姑乙哦。
〔弟弟忽然站起。
弟弟(抗议地,高声)姐姐,我不爱听这个。
姊姊(劝止他,低声)好弟弟。
弟弟(命令地,更高声)不,姐姐,我要你给我讲笑话!
〔姑甲、姑乙回头望他们。
姑甲(惊奇地)这是谁的孩子?我进来,没有看见他们。
姑乙一位看病的太太的,我领他们进来坐一坐。
姑甲(小心地)别把他们放在这儿。——万一把他们吓着。
姑乙没有地方;外头冷,医院都满了。
姑甲我看你还是找他们的妈来吧。万一楼上的跑下来,说不定吓坏了他们!
姑乙(顺从地)也好。(向姊弟,他们两个都瞪着眼望着她们)姐姐,你们在这儿好好地再等一下,我就找你们的妈来。
姊姊(有礼地)好,谢谢你!
〔姑乙由中门出。
弟弟(怀着希望)姐姐,妈就来么?
姊姊(还在怪他)嗯。
弟弟(高兴地)妈来了!我们就回家。(拍掌)回家吃年饭。
姊姊弟弟,不要闹,坐下。(推弟弟坐)
姑甲(关上柜门向姊弟)弟弟,你同姐姐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我上楼去了。
〔姑甲由左面饭厅下。
弟弟(忽然发生兴趣,立起)姐姐,她干什么去了?
姊姊(觉得这是不值一问的问题)自然是找楼上的去了。
弟弟(急切地)谁是楼上的?
姊姊(低声)一个疯子。
弟弟(直觉地臆断)男的吧?
姊姊(肯定地)不,女的——一个有钱的太太。
弟弟(忽然)楼下的呢?
姊姊(也肯定地)也是一个疯子。——(知道弟弟会愈问愈多)你不要再问了。
弟弟(好奇地)姐姐,刚才他们说这屋子死过三个人。
姊姊(心虚地)嗯——弟弟,我给你讲笑话吧!有一年,一个国王——
弟弟(已引上兴趣)不,你给我讲讲这三个人怎么会死的?这三个人是谁?
姊姊(胆怯)我不知道。
弟弟(不信,伶俐地)嗯!——你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姊姊(不得已地)你别在这屋子里问,这屋子闹鬼。
〔楼上忽然有乱摔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怪叫声。
弟弟(略惧)你听!
姊姊(拉着弟弟手紧紧地)弟弟!(姊弟抬头,紧张地望着天花板)
〔声止。
弟弟(安定下来,很明白地)姐姐,这一定是楼上的!
姊姊(害怕)我们走吧。
弟弟(倔强)不,你不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我不走。
姊姊你不要闹,回头妈知道打你!
弟弟(不在乎地)嗯!
〔右边门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在屋中停一停,眼睛像是瞎了。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由帷幔隙中望一望,又踱至台上,像是谛听什么似的。姊弟都紧张地望着她。
弟弟(平常的声音)这是谁?
姊姊(低声)嘘!别说话。她是疯子。
弟弟(低声,秘密地)这大概是楼下的。
姊姊(声颤)我,我不知道。(老妇人躯干无力,渐向下倒)弟弟,你看,她向下倒。
弟弟(胆大地)我们拉她一把。
姊姊不,你别去!
〔老妇人突然歪下去,侧面跪倒在舞台中。台渐暗,外面远处合唱声又起。
弟弟(拉姊向前,看老太婆)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是怎么回事?这些疯子干什么?
姊姊(惧怕地)不,你问她,(指老妇人)她知道。
弟弟(催促地)不,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谁?
姊姊(急迫地)我告诉你问她呢,她一定都知道!
〔老妇人渐渐倒在地下,舞台全暗,听见远处合唱弥撒和大风琴声。
〔弟弟声:(很清楚地)姐姐,你去问她。
〔姊姊声:(低声)不,你问她,(幕落)你问她!
〔大弥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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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
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厅里。
壁龛的帷幔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去,花园的树木绿荫荫的,并且听见蝉在叫。右边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柜前面狭长的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鲜花盆,墙上,挂一幅油画。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前面的小矮凳有绿花的椅垫,左角的长沙发还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小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宋烟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具非常洁净,有金属的地方都放着光彩。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低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气。
〔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银家具,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
〔四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显明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上衣,粗山东绸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灵灵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爱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的肉欲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弛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很卑贱地谄笑着,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的背略有点伛偻,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他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他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得虽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抹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刷好的黄皮鞋。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脸上的油汗。
鲁贵(喘着气)四凤!
鲁四凤(只做不听见,依然滤她的汤药)
鲁贵四凤!
鲁四凤(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嗬,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的茶几旁扇着)
鲁贵(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
鲁四凤(烦厌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
鲁贵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鲁四凤都知道了。
鲁贵(一向是这样被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的)妈的,这孩子!
鲁四凤(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呵!天气这样闷热,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
鲁贵(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忘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鲁四凤(不耐烦地)听见了。
鲁贵(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鲁四凤(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鲁贵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得好,喝得好,就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鲁四凤那倒不用告诉,妈自然会问的。
鲁贵(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鲁四凤钱!?
鲁贵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
鲁四凤(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赌了!
鲁贵(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要钱。喂,我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
鲁四凤(惊讶地)他?谁呀?
鲁贵(索性说出来)大少爷。
鲁四凤(红脸,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谁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胡说乱道的。
鲁贵(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
鲁四凤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
鲁贵(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天还穿得上小纺绸么?
鲁四凤(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
鲁贵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小姐?——妈的,底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失了身份啦?
鲁四凤(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再擦擦吧。
鲁贵(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她要脸!跑他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
鲁四凤(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鲁贵咦,周公馆也挡不住我跟我的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
鲁四凤(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回一趟家。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
鲁贵我,我,我做了什么事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份)喝点,赌点,玩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鲁四凤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
鲁贵那他敢怎么样,(高声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
鲁四凤(羞愧)小声点!这有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
鲁贵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这么个机灵人,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哪一个不说我鲁贵呱呱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样,你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上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替我养个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的哥哥。
鲁四凤(不愿听)哦,爸爸。
鲁贵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哪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鲁四凤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干什么?
鲁贵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干机器匠,念书上学,哪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鲁四凤(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叫矿上的警察开了枪,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
鲁贵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鲁四凤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鲁贵(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鲁四凤(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给太太送药去了。(端起药碗向左边饭厅走)
鲁贵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
鲁四凤(打岔)开午饭了,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
鲁贵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
鲁四凤(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
鲁贵(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鲁四凤什么?
鲁贵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鲁四凤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子也不给您。
鲁贵(鄙笑)你这话对极了!四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了点账,就干了。
鲁四凤(伶俐地笑着)那回头您跟哥哥要吧。
鲁贵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账?现在你手下方便,随便匀给我七块八块好么?
鲁四凤我没有钱。(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账了么?
鲁贵(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王八蛋!
鲁四凤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鲁贵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账还不够,小账剩点零,所以我就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不好,连喝带输,还倒欠了十来块。
鲁四凤这是真的?
鲁贵(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鲁四凤(故意揶揄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鲁贵(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思?你可是我的亲生孩子。
鲁四凤(嘲笑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有法子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账啊!
鲁贵(严重地)孩子,你可放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
鲁四凤(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您心里又要说什么?
鲁贵(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跟我提过你,大少爷,他说——
鲁四凤(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你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鲁贵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
鲁四凤(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
鲁贵(打量四凤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手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
鲁四凤(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鲁贵(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必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鲁四凤好吧,那么你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鲁贵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鲁四凤哦?(恶意地)那你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
鲁贵(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账大少爷做的事么?
鲁四凤(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鲁贵(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
鲁四凤前天晚上?
鲁贵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鲁四凤(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
鲁贵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鲁四凤(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鲁贵好文明词!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儿去呢。
鲁四凤那有什么说不上!
鲁贵什么?说!
鲁四凤那是太太听说老爷刚回来,又要我捡老爷的衣服。
鲁贵哦,(低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谁?坐着汽车,醉醺醺,只对你说胡话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
鲁四凤(惊吓)那,那——
鲁贵(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我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
鲁四凤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着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的。他有一张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的感情激昂的时候,他词锋是锐利的。现在他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去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观察他,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白热的人物。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哪里。进门的时候,他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分,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
鲁大海凤儿!
鲁四凤哥哥!
鲁贵(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鲁四凤(看大海,有意义地岔开话头)哥哥!
鲁贵(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鲁大海怎么回事?
鲁贵(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鲁四凤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
鲁贵(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再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么办。(回头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么随随便便跑进来啦?
鲁大海(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
鲁贵大海,你究竟是矿上打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
鲁四凤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鲁贵(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
鲁大海(冷冷地)他在哪儿?
鲁贵(故意地)他,谁是他?
鲁大海董事长。
鲁贵(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
鲁大海好,你给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
鲁贵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回头跟你妈、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
鲁大海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
鲁贵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
鲁大海(没有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
鲁四凤(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
鲁贵(摇头)哼,我怕他不会见你吧。
鲁大海(理直气壮)他应当见我,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们一块在这儿的公司见过他一次。
鲁贵(犹疑地)那我先给你问问去。
鲁四凤你去吧。
〔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
鲁贵(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鲁贵很老练地走着阔当差的步伐,进了书房)
鲁大海(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鲁四凤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
鲁大海(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
鲁四凤(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
鲁大海(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回家去。
鲁四凤(惊讶)为什么?
鲁大海(简短地)这不是你住的地方。
鲁四凤为什么?
鲁大海我——恨他们。
鲁四凤哦!
鲁大海(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
鲁四凤你看见什么?
鲁大海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的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
鲁四凤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鲁大海(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发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
鲁四凤(气)你,——(忽然)他待人顶好,你知道么?
鲁大海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鲁四凤(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鲁大海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鲁四凤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鲁大海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
〔鲁贵由左边书房进。
鲁贵(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我们先下去坐坐吧。
鲁大海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鲁贵(拦住他)干什么?
鲁四凤不,不。
鲁大海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鲁贵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头说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没有?
鲁四凤你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
鲁四凤(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轻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疾步中夹杂着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
鲁四凤(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声: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后。
〔声: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轻,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唤着四凤。
周冲四凤!四凤!(四面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严峻地)是冲儿么?
周冲(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周冲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这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周冲咦,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鲁四凤(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鲁贵(向四凤)刚才是谁在喊你?
鲁四凤二少爷。
鲁贵他叫你干什么?
鲁四凤谁知道。
鲁贵(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鲁四凤哦,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鲁贵(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鲁四凤我没哭。
鲁贵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鲁四凤(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鲁贵(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账,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鲁四凤(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你先拿去用吧。
鲁贵(佯辞)那你不是没有花的了么?
鲁四凤得了,您别这样客气啦。
鲁贵(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鲁四凤(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鲁贵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账的,怎么打发呢?
鲁四凤(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鲁贵(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着你这是孝敬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鲁四凤(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鲁贵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鲁四凤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鲁贵(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鲁四凤您留着以后再说吧,我可得给太太送药去了。
鲁贵(暗示着)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鲁四凤(沉下脸)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鲁贵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呱呱叫啊。
鲁四凤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鲁贵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鲁四凤(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鲁贵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大对的。
鲁四凤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的什么?
鲁贵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鲁四凤为什么?
鲁贵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鲁四凤这我都知道。
鲁贵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鲁四凤当后娘只好这样。
鲁贵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鲁四凤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鲁贵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鲁四凤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气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鲁贵鬼!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鲁四凤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鲁贵(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鲁四凤您说。
鲁贵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住。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人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是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么好不去呢?
鲁四凤您去了没有?
鲁贵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偷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窗缝里,向里一望。
鲁四凤(喘气)您瞧见什么?
鲁贵就在这张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是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鲁四凤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鲁贵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嗖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鲁四凤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鲁贵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是我们的太太。
鲁四凤太太?——那个男的呢?
鲁贵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鲁四凤他?
鲁贵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就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鲁四凤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鲁贵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鲁四凤(摇头)不,不对,他不会这样。
鲁贵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鲁四凤我不信,不,不像。
鲁贵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神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
鲁四凤(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鲁贵是啊,我吓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鲁四凤那么,二少爷以后就不问您?
鲁贵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鲁四凤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鲁贵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鲁四凤(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鲁贵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给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
鲁四凤(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
鲁贵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盒里)
鲁四凤(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鲁贵你别走,我的话没说完。
鲁四凤没说完?
鲁贵这刚到正题。
鲁四凤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鲁贵(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鲁四凤放开我!(急)——我喊啦。
鲁贵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鲁四凤(变色)什么?
鲁贵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鲁四凤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鲁贵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鲁四凤太太要她来?
鲁贵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鲁四凤哦,天!您别吞吞吐吐的好么?
鲁贵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
鲁四凤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
鲁贵这次不对吧?
鲁四凤那么,您快说出来。
鲁贵你一点不觉得?——大少爷没提过什么?
鲁四凤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
鲁贵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
鲁四凤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鲁贵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鲁四凤(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鲁贵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
鲁四凤(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鲁贵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鲁四凤(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集,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鲁贵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么做,他轻轻地抚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了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
鲁四凤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鲁贵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她怕的。
鲁四凤她会怕谁?
鲁贵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说你妈来的时候,她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灵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拼了。
鲁四凤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鲁贵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才想见见谈谈。
鲁四凤(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鲁贵(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不是她,奇怪,她下楼来了。
鲁四凤(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鲁贵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鲁四凤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鲁贵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蘩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涨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着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轻的女人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团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眶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鲁四凤(奇怪地)太太!怎么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周蘩漪(咳)老爷在书房里么?
鲁四凤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周蘩漪谁来?
鲁四凤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周蘩漪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鲁四凤是的,老爷叫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具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周蘩漪谁说要搬房子?
鲁四凤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周蘩漪(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鲁四凤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周蘩漪(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俩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鲁四凤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具搬
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周蘩漪(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鲁四凤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周蘩漪不,楼上太热。(咳)
鲁四凤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周蘩漪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哪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鲁四凤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醒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
周蘩漪白天我像是没见过老爷来。
鲁四凤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们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周蘩漪(不经意地)哦,哦——怎么,楼下也这么闷热。
鲁四凤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格会下一场大雨。
周蘩漪你换一把大点的团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团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周蘩漪怎么这两天没见着大少爷?
鲁四凤大概是很忙。
周蘩漪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鲁四凤我不知道。
周蘩漪你没有听见说么?
鲁四凤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这两天尽忙着给他捡衣裳。
周蘩漪你父亲干什么呢?
鲁四凤大概给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周蘩漪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起来么?
鲁四凤谁?
周蘩漪(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鲁四凤我不知道。
周蘩漪(看了她一眼)嗯?
鲁四凤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周蘩漪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鲁四凤(红脸)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周蘩漪(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来,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鲁四凤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去睡么?
周蘩漪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鲁四凤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向是讨厌女人家的。
周蘩漪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得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鲁四凤(胆怯地)您说的是大少爷?
周蘩漪(斜看着四凤)嗯!
鲁四凤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给他开的门来着。
周蘩漪他又喝醉了么?
鲁四凤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周蘩漪谁说我要吃药?
鲁四凤老爷吩咐的。
周蘩漪我并没请医生,哪里来的药?
鲁四凤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叫抓一服。说太太一醒,就给您煎上。
周蘩漪煎好了没有?
鲁四凤煎好了,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鲁四凤您喝吧。
周蘩漪(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鲁四凤我。
周蘩漪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鲁四凤倒了它?
周蘩漪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脸)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鲁四凤(犹豫)嗯。
周蘩漪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鲁四凤(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周蘩漪(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老妈子说瘦了。
鲁四凤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周蘩漪老爷很不高兴么?
鲁四凤老爷还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周蘩漪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鲁四凤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您的病呢。
周蘩漪我现在不怎么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叫账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鲁四凤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周蘩漪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具都发了霉,人们也都是鬼里鬼气的!
鲁四凤(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周蘩漪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周蘩漪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鲁四凤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服上身。
周冲(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蘩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周蘩漪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周冲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蘩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周蘩漪我想清静清静。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脸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周冲(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周蘩漪(忧郁地看着周冲)我心里不舒服。
周冲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叫您快活的。
周蘩漪(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了吧?
周冲(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您生气啦!
周蘩漪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吧?
周冲不,妈,您想什么?
周蘩漪我不想什么。
周冲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周蘩漪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周冲您想父亲哪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年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周蘩漪你不要再说了。
周冲妈,您也信这些话么?
周蘩漪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周冲(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鲁四凤二少爷。
周冲(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周冲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周蘩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周冲(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给我画的扇面呢?
周蘩漪你忘了我不是病了么?
周冲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周蘩漪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周冲让我来开。
鲁四凤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周蘩漪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帷幔)
周冲(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鲁四凤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周冲(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鲁四凤(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周冲不要紧,我给你拿点橡皮膏。
周蘩漪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给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周冲望着她下去。
周蘩漪冲儿,(周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周冲(看着蘩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周蘩漪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周冲妈,我一向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胆,有想象,又,同情我的思想的。
周蘩漪那我很欢喜。
周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周蘩漪你先说给我听听。
周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周蘩漪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周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周蘩漪(笑了)为什么?
周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后,你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周蘩漪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周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周蘩漪嗯,真的——你说吧。
周冲妈,说完以后我还不许您笑话我。
周蘩漪嗯,我不笑话你。
周冲真的?
周蘩漪真的!
周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周蘩漪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周冲(望着蘩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您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周蘩漪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周冲她是世界上——(看一看蘩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周蘩漪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周冲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周蘩漪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周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周蘩漪(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周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周蘩漪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周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周蘩漪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周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周蘩漪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周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周蘩漪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运。
周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周蘩漪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周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纯洁,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周蘩漪(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周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周蘩漪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周冲你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周蘩漪她没有说谁?
周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周蘩漪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周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女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周蘩漪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周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周蘩漪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周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周蘩漪你真是个孩子。
周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周蘩漪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周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周蘩漪为什么?怪他?
周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性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也感情很盛的,哥哥就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周蘩漪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周冲妈,可是哥哥现在真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周蘩漪他还怎么样?
周冲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周蘩漪哦!
周冲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他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周蘩漪(自语)从前?
周冲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周蘩漪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周冲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周蘩漪(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周冲(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颜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戆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滓渣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火炽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便知道这也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仁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审阅自己的内心过误,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来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的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贸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唇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的冲上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似的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羡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咬一口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内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地他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致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心内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忘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他并不感觉得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那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蘩漪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噩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自主地纵于酒,于热烈的狂欢,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丧,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不整齐,他打着哈欠。
周冲哥哥。
周萍你在这儿。
周蘩漪(觉得没有理她)萍!
周萍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周蘩漪我刚下楼来。
周萍(转头问周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周冲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周萍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周冲你不要去。
周萍他老人家干什么呢?
周冲他大概跟一个人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周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周冲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周蘩漪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周萍(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周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周蘩漪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周冲妈!
周萍您好一点了么?
周蘩漪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周萍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周蘩漪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周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周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周蘩漪(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周冲妈,你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周蘩漪这是理由么,萍?
周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周蘩漪(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周萍怎么讲?
周蘩漪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周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周蘩漪(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周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周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周冲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戴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团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展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着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是和倔强。年轻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有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分梳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征。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扳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周萍
周冲(同时)爸。
周冲客走了?
周朴园(点头,转向蘩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周蘩漪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周朴园还好。——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周冲母亲原来就没有什么病。
周朴园(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复老人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周蘩漪(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周朴园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成问题。
周冲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周朴园谁是鲁大海?
周冲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周朴园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周冲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周朴园哼,现在一般青年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周冲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周朴园(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周冲(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周朴园(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向蘩漪)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话说么?
周萍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周朴园哦,什么事?
周萍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周朴园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周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周朴园(停一下,看周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周萍这两年在这儿做事太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
周朴园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哪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打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周冲(犹豫地)爸爸。
周朴园(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周冲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周朴园什么?
周冲(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分分出来。
周朴园哦。
周冲(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分送给——
〔四凤端茶,放朴园前。
周朴园四凤,——(向周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给太太煎的药呢?
鲁四凤煎好了。
周朴园为什么不拿来?
鲁四凤(看蘩漪,不说话)
周蘩漪(觉出四周的征兆有些恶相)她刚才给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周朴园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周蘩漪(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周朴园(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鲁四凤药罐里还有一点。
周朴园(低而缓地)倒了来。
周蘩漪(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周朴园(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周冲爸,妈不愿意,您何必这样强迫呢?
周朴园你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向蘩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周蘩漪(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周朴园(不高兴地)不。你好现在喝了它吧。
周蘩漪(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喝了它,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周蘩漪(声颤)我不想喝。
周朴园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周冲(反抗地)爸!
周朴园(怒视)去!
〔周冲只好把药端到蘩漪面前。
周朴园说,请母亲喝。
周冲(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周朴园(高声地)我要你说。
周萍(低头,至周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周冲(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周蘩漪(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周朴园(冷峻地)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
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周蘩漪(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周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周朴园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周萍爸!我——
周朴园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周萍走至蘩漪前。
周萍(求恕地)哦,爸爸!
周朴园(高声)跪下!
〔周萍望蘩漪和周冲;蘩漪泪痕满面,周冲身体发抖。
周朴园叫你跪下!
〔周萍正向下跪。
周蘩漪(望着周萍,不等周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周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半晌。
周朴园(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周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周冲(抬头,慢慢地)什么?
周朴园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分?——嗯,是怎么样?
周冲(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周朴园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了么?
周冲(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周朴园冲儿,上哪儿去?
周冲到楼上去看看妈。
周朴园就这么跑了么?
周冲(抑制着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周朴园去吧。
〔周冲向饭厅走了两步。
周朴园回来。
周冲爸爸。
周朴园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给她看病。
周冲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
周朴园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周萍)我看,你也是一样。
周萍爸,我想下去,歇一会。
周朴园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周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没有?
周冲听见了。(走了两步)爸,没有事啦?
周朴园上去吧。
〔周冲由饭厅下。
周朴园(回头向四凤)四凤,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
鲁四凤是,老爷。(也由饭厅下)
〔鲁贵由书房上。
鲁贵(见着老爷,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老,老,老爷。客,客来了!
周朴园哦,先请到大客厅里去。
鲁贵是,老爷。(鲁贵下)
周朴园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周萍弟弟跟我开的。
周朴园关上,(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
周萍是。
周朴园(擦着眼镜,看周围的家具)这间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摆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
周萍(强笑着)不过,爸爸,纪念母亲也不必——
周朴园(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周萍(惊)什——什么?
周朴园(低声走到周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周萍(失措)爸爸。
周朴园(仁慈地,拿着周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
周萍(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周朴园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
周萍(失色)爸!
周朴园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场里鬼混,尤其是这两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
周萍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
周朴园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
周萍真的,爸爸。(红了脸)
周朴园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自爱”!——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
周萍记得。
周朴园你自己说一遍。
周萍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周朴园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
周萍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
〔鲁贵由书房上。
鲁贵老,老,老爷。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周朴园知道。
〔鲁贵退。
周朴园我的家庭是我认为圆满,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周萍是,爸爸。
周朴园来人啦。(自语)哦,我有点累啦。
〔周萍扶他至沙发坐。
〔鲁贵上。
鲁贵老爷。
周朴园你请客到这边来坐。
鲁贵是,老爷。
周萍不,——爸,您歇一会吧。
周朴园不,你不要管。(向鲁贵)去,请进来。
鲁贵是,老爷。
〔鲁贵下,朴园拿出一支雪茄,萍为他点上,朴园徐徐抽烟,端坐。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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