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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小说中国近现代小说骨节(孙频最新作品!七个故事,七场悲伤而孤独的人生之役。)

骨节(孙频最新作品!七个故事,七场悲伤而孤独的人生之役。)

作者:孙频 著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08月 

ISBN: 9787544773348
年中特卖用“SALE15”折扣卷全场书籍85折!可与三本88折,六本78折的优惠叠加计算!全球包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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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R €28.99

类别: 中国近现代小说 SKU:5c23baf4421aa985877aeb8b 库存: 有现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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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纯质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4773348

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窈窕文丛”精选了孙频、周李立、阿微木依萝、朱个、祁媛、池上、余静如、庞羽等中国八位当代青年女作家的*小说创作,丛书八本均为中短篇小说结集,她们以女性作家独有的细腻和敏锐,在极小的切口处找寻与现实交锋的话语空间,感知和记录着当下这个快速变动的时代。其中有爱情故事,也有对底层人物粗砺、绝望人生和命运的关注,她们的这组文学作品,构成了当代社会风貌和年轻一代生活的缩影。

* 八零九零后一批青年作家群体愈发受到关注,他们已成长为日益醒目的文坛新力量。“窈窕文丛”精选八位风格鲜明、颇具潜力的年轻女作家集中亮相:孙频、周李立、朱个、阿微木依萝、池上、庞羽、余静如、祁媛。

* 她们的写作多从自我经验出发,从生活细节出发,源自天性和本真的思考,呈现出新一代独特的小说美学与思维方式。

 

内容简介

《骨节》由青年作家孙频的七部中篇小说代表作结集而成。

七个故事,七场悲伤而孤独的人生之役。

一个年轻时因轻信而失身,决意要在女儿身上注入贵族气的单身母亲;一个迷恋日本女优的贫寒大学生;一个出生就被遗弃,历经九渡而未在世间找到安身之处的孤儿;一对父亲失踪,靠母亲小卖部微薄收入维持生活的矿区姐弟;一个失婚的三十岁女子,和被她嫌弃又怜悯的寡居母亲;一个为了不让父亲再遭受嗜赌哥哥盘剥,而突生杀心的乡间少女……在逐渐荒芜的乡村,在没落的工业城镇,在茫茫的陌生都市,这些故事里的男男女女,他们承受着各自命运的寒意,却耗尽所有的力量和情感,去掩饰、去摆脱、去治愈原生生命里的暗疾与伤害,他们孤注一掷,为了生命中的展颜,哪怕只有一次。

作者简介

孙频,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现为江苏作协专业作家。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目前已发表小说两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三人成宴》《同体》《隐形的女人》《疼》等。

目  录

1    不速之客

49    骨节

107   恍如来世

165   九渡

211   铅笔债

263   柳僧

309   杀生三种

前  言

窈窕文丛:爱情一息尚存

贾梦玮

 

  “窈窕文丛”,顾名思义,作者都是女性,是女作家,而且这次基本都是八○后九○后的青年女作家。关于女作家,关于女性书写,有“女权主义”的说辞,也有女性文学为文学提供了细腻与抒情风格的说法。这两点都有它的理由,但也都可以不管。或者说,“窈窕文丛”的年轻女作家们所提供的,远远不止这些。

  我相信,女性所体验的世界一定不同于男性所体验的世界,这是由男女不同的身心所决定的。因此,女性作者一定会为文学共同体提供新的东西。“窈窕文丛”不仅是女性文学,而且要为文学提供新质。就拿经典的女性文学形象来说,目前我所知道的大多为男性作家所创造;但我更愿意信任女作家们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因为,那不是“他者”,而是她们“自己”。“窈窕文丛”为文学世界提供的女性文学形象,如纪米萍、夏肖丹、丁霞、刘晋芳、商小燕、娜娜、云惠、阮依琴、唐小糖、芸溪、静川、梅林、汪薇……还有好多个“我”与“她”,那些鲜活的女性形象,只有她们才能创造,“她们”身心的千疮百孔,只有她们才能感同身受。阅读“窈窕文丛”,我一次又一次被震撼,我对于“她”的阅读体验,不是同情、怜惜、悲悯等词汇所能概括的。常常,我觉得我就是“她”,就是“她们”,我居然也可以感同身受。这是文学的魅力,也是文学的命运。

  让我这个男性读者觉得遗憾和汗颜的是,“窈窕文丛”中所塑造的男性形象,或萎缩,或无能,或逃避,或不忠,或模糊不清、不负责任,或外强中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伊甸园至少有一半有坍塌的危险。女人都那样了,男人就没有责任?还有幸福可言?男人都这样了,女人的幸福又从哪儿来?男人的命运和女人的命运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异性环境颓败了,无论男女,他们和她们情将何堪?免不了的,每个人的心上都会有一道或一道道伤口。我们都是伤心之人。文学,某种程度上就是疗伤的艺术。

  但是,“窈窕文丛”中所有的故事也都在告诉我:爱情至少一息尚存。“窈窕文丛”的每部作品中,有一万条否定爱情的理由,可是爱情还是在那儿,无法否认。倘若本体意义上的爱情已经死亡,“窈窕文丛”中的那些女性,也就不可能有那样的深创与剧痛。爱情似乎是痛苦之源,但也只有爱才能创造奇迹。

  广义上的“爱”和“情”是世界的本源。“窈窕文丛”中的作品,也有不以两性关系为描写中心的,而是更多关注底层人物粗粝、绝望的人生,像冰冷的石头和灰扑扑的尘土一样的命运。“任何人在写作时想到自己的性别都是不幸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话颇堪玩味。她还说:“心灵要有男女的通力协作才能完成艺术的创造,必须使一些相互对立的因素结成美满的婚姻,整个心房必须大敞四开,才能感觉到作家是在美满地交流他的经验。”弗吉尼亚·伍尔夫被“女权主义”时而认作同道时而认作敌人。我只知道,男人和女人有着更宽广意义上的共同命运。

  美貌曰“窈”,美心曰“窕”;美状曰“窈”,善心曰“窕”。“窈窕”形容的是女子仪表心灵兼美的样子,丛书以此命名,编者和出版人的美好愿望可以想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好的“君子”呢?“窈窕文丛”既是给女人的,也是给那些男人的。

  给“爱”机会,让“爱”创造。

 

媒体评论

对人的内化,对黑暗中的尊严,对永恒生存困境的不竭追问,从黑暗中萃取着光明。

——阎连科

 

以生猛酷烈作为风格辨识的孙频是年轻一代写作者中的异数。她热爱烈火烹油般爱恨情仇的*人生,毫不掩饰裸露的抒情和强调的情节,人情冷暖以及人生的诸种不堪均以粗暴的方式直接呈现。

——何平

免费在线读

骨节

 

一

 

  夏肖丹从波光凛冽的镜子里细细看着自己那张脸,看可有破绽。其实夏肖丹在上大一之前几乎都不照镜子。那时候,镜子对她来说就像一条兀自奔流而过的河,流到哪里都和她没关系。

  那团泡在镜中的影子边缘清晰。这张脸在今天晚上可是要给别人看的,全当租出去了。她知道这么做是她自投罗网,没有人要捆着她摁着她要她去见他,是她自己哭着喊着要去的。可是,还有力气去见这个男人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因为,这证明她身上又长出了一点新肉,说明她身上那些被烧焦的肌理下又悄悄长出了一寸一寸的皮肤,很嫩,很薄,小心翼翼的一层,还见不得天光。猛地拿出去给人一看,簇新的一片,白癜风似的晃着人的眼睛,简直让人心惊肉跳。这年头,是块疮就要遮着掩着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去,哪敢给人看,给人看了就成了长在别人牙缝里的笑话了,一夜之间就能变成参天大树。

她还是不放心,左顾右盼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有些莫名的心虚,今晚要见尹亮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残兵游勇,明明是一碰就支离破碎了,还硬要装得刀枪不入一样。可是,就算是已经粉身碎骨了,她都要把自己一块一块地缝起来,垒成一个人形。

她厌恶而敬畏地看着镜子里寒光凛冽的自己,就像瞻仰着寒风中一座伟岸的雕塑。顶天立地,睥睨人间。她又有些怜惜自己了,便对着自己一笑,那笑刚落进镜子里就像雪一样化成了碎片。

  今晚要见的男人是她的大学同学尹亮,她来到上海才知道他一直在上海工作。这么多年杳无音讯,她也猜想他可能有女朋友了,动作再快点都可能有老婆了,可她还是在拿到他电话的第一时间里便近于跋扈地把电话给他打了过去。她敢这么跋扈,仗着的全是他们十年前的那点底子。那点底子很多年里被她压在箱子底,平素里很少会想到,就像压着一件过时了的衣服,料子不错,但知道再没机会穿了,扔了又可惜,只好带着一丝怅惘等着它自己在一个角落里慢慢发霉腐烂。这一点底子就是,他当年是喜欢过她的。他当年青涩地在雪地里站一个小时就是为了能在她下自习出来时,假装正好不小心遇到了她。她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她假装看不见他,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过去了。

  在从他身边走过去的那一瞬间里,她多少有些自我牺牲的悲壮感和自豪感。还有一点细若游丝的,她至死都不愿承认的感激。他不知道她是感激他的,她永远不会让他知道,因为这种感激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耻辱。她希望他只能看到她长在地面上青山绿水的那一截,却永远不要看到她被深埋在泥土里的根茎,那些根茎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生长着,如同她深埋在地下的城堡,隐秘而坚不可摧。她就是一棵从这城堡里长出来的植物,不管她的枝叶能长到哪里,她的根就囚禁在这城堡里。

  事实上,在大学四年里她都没有真正谈过恋爱,因为在恋爱这一方面,她简直是被按照做烈士的规格要求出来的,那真是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母亲孔梅的那一截指头像座五行山一样压着她,她就是山底下的那只石猴,永远没有出世的时候。

  多少年里她从来不吃任何罐头,就是因为,任何罐头都会给她一种错觉,她觉得那些挤在瓶子里的东西全是指头,大大小小的人的指头。

  她跟着孔梅在一个颓败的院子里长大,院子里有一棵葡萄树,是孔梅亲手种的。夏天的时候,葡萄树的叶子像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色的睡眠,无声地栖息在了那面白色的墙上,微风过处,风摇影动,好像一墙的睡梦都苏醒过来了,瑟瑟作响。院子太小,天井小得只能含得住这一棵葡萄树,这葡萄树只能拼了命地往上长,因为下面没它歇脚的地儿。它嗖嗖爬上屋顶才勉强有了安身立命之处,于是就在那口四方的天空下搭起了一座葡萄架,居然每年也能红红绿绿地挂出了几串葡萄。谁进门都高高仰起脸看着那几串葡萄说,哟,这是真的假的,怎么长得和假的一样,能吃不?孔梅一边刷锅一边指着梯子说,要吃葡萄还得架梯子,不怕摔的就往上爬。谁还真为了吃颗葡萄爬那么高的梯子,还是胳膊腿值钱,所以几串葡萄一直岿然不动地挂到了中秋节后,简直都老得要成葡萄精了,孔梅才踩着梯子上去一串一串地摘下来。

  夏天晚上,镂刻在墙上的,除了葡萄叶的影子,还有母女俩的影子。灯泡是挂在纱窗外面的,因为怕蚊子飞进屋里去,玉米色的灯光把她们两个人的影子斜斜地掷到了墙上。影子落在墙上就像发酵过了一般,虚弱松散。母女俩正坐在桌子旁边喝粥就咸菜,饭桌上的三五座钟一板一眼地走着,像一支小型部队正从这屋子里经过似的。屋子是里外间的,夏肖丹睡里间,孔梅睡外间。

  这是机床厂以前留下的老宿舍。有点钱的人家都搬走了,这剩下没人住的一排宿舍便荒凉得像颓垣一样。夏天的时候那些没人住的院子里草长得过人头,人一进去就看不见了。冬天的时候,破房子里便住着些准备生产的流浪猫流浪狗。夏肖丹时常看到那些大着肚子的猫狗从垃圾堆上一点一点地衔回破棉絮之类的,它们要给小猫小狗们铺个窝。冬天有阳光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了一张皮的母狗会卧在阳光里晒太阳,几只刚能睁开眼睛的小狗闹哄哄地趴在它肚子上吸奶。母狗像是快被它们吸干了,却一动不动,只是眯着眼睛贪婪地晒着太阳,好像被这阳光晒着就可以进行光合作用产出奶水一样。

  一次夏肖丹看见一只刚生完猫仔的母猫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躺在胡同里吐着白沫,眼看着就要死了。她回去告诉孔梅,孔梅让她按住猫的头,她往猫嘴里灌肥皂水。忙了半天猫还是躺着一动不动,她很难过,一下午躲着不出去,怕看见那只猫。等到天快黑的时候她忍不住再出去看时,却发现那只猫不在那了。说明它没死。她心里一阵高兴,泪差点出来了。第二天的中午,她看到了那只母猫,它正病怏怏地躺在阳光里喂小猫。她喂了它点吃的,它根本就没力气爬起来去,只是轰着几只小猫过去吃。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它们吃。孔梅说,那只母猫一定是因为心里放不下自己那几只小猫才挣扎着活下来的。

  墙上除了她们的影子,还有一张照片,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像月亮似的悬挂在她们头顶,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脸上没有笑容,抿着嘴唇,森然从照片里向外看。黑白照片又被放大了的缘故,清冷肃杀,像座寺庙似的悬在墙上。母女俩像沐着月光一样在这青森的照片底下吃完了晚饭。然后收拾出桌子,孔梅在院子里洗碗,准备第二天炸油花的面团,发上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早上面团就软得没有了筋骨。夏肖丹就趴在桌子上做作业。

  夏肖丹开了台灯,孔梅便关掉了纱窗外的灯,省电。台灯的光是橘色的,灯光一亮,整间屋子就像掉进了一口暖酽的山洞里,这灯光像血液一样流满了整间屋子,几件简陋的家具像充了血的血管一样回暖了起来,有一架电子琴在墙角里静静地清冷着,不食烟火一般。电子琴外面罩着一层黑色丝绒,缩在墙角里,好像还没有从蛋壳里孵出来的银器一般,新鲜,柔弱。电子琴是孔梅给夏肖丹买的,从幼儿园开始夏肖丹每天就要雷打不动地练一个小时的琴。机床厂倒闭以后孔梅就靠卖油花为生。每天早晨四点多就起床,劈柴生火,架鼓风机,支起案板。把发好的面往案板上一摔,开始在胡同口炸油花。油花一炸就变得肥肥大大,香气四溢。一架电子琴要两百多块钱,为了买这架琴,孔梅有一年时间里没有吃过蔬菜,给夏肖丹做好饭扣在锅里,自己每天中午吃早晨卖剩下的油花。

  等到电子琴买回家里的时候,孔梅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染发也是要上瘾的,染一次发,以后便不得不染下去,因为齐根长出来的新发根是雪白的,扣在头上像顶着医生的白帽子一样晃眼。每次新染过的头发都能黑到杀气腾腾,看上去像顶盔甲似的戴在头上。这黑铁似的头发还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掉色,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把她所有的枕巾都弄得像熊猫皮一样斑斑驳驳。

  夏肖丹就是一天下来累得连饭都吃不动了,就是做作业做到半夜了,一坐到电子琴边她便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地把一个小时拿了下来,她看着琴上那些黑白的琴键,就像看着孔梅黑色和白色的头发,这些黑白的头发一缕一缕地从她手心里往过划,她想抚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像虚空中的音乐一样,袅袅地从她指缝间流走了,嫦娥一般奔向了苍青色的月亮。有时,她的指尖从那些琴键上掠过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正踩着一级一级的台阶向上飞,她越来越快越来越轻,最后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化成了一缕绝细的浅绿色的幽香,像丝质的流苏一样垂在这黑夜的额前。有时候她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黑白的琴键上。

一曲弹完的空隙里,她和孔梅都在这余音里僵着,像两座雕塑似的。在那一个静场里她知道,此时的孔梅和她正叠加成一个人,这琴声让她们有了一种相加的力量,好像被一束微茫的火焰慢慢焙到了一起,皮连着肉,骨连着筋。她在这暂时的寂静中感觉着另一个女人身上清晰的肌理,她就像要烙到她身上一样。这种逼近又让她有些恐惧,于是她慌忙垂下手指,另一支乐曲从她指尖流出来了。一切再一次模糊起来了,就在这一间屋子里,她和孔梅却像两个被时光的洪荒冲散了的人,隔着一条大河,远远地看着彼此。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孔梅现在一定是坐在放着三五座钟的桌子旁边摸索着那只玻璃瓶。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在夏肖丹练琴的时候,她做完了所有的家务,便坐在桌子旁,一边等夏肖丹一边摸索着那只瓶子。瓶子不大,正好可以放在掌心里,孔梅像摸一只鸟一样摸着那只瓶子。夏肖丹一直都害怕看见这只瓶子,因为这只瓶子里装着一小截手指。这截手指被泡在防腐液里泡了十几年,已经不像一截手指了,苍白浑浊,带着一切尸体特有的滞重。夏肖丹只和这截手指认真地对视过一次,那次,她壮着胆子隔着玻璃瓶,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截指头,因为被泡涨的缘故,指头上的每一条纹路都被放大了,大得有点面目狰狞,类似于青铜器上那些原始的饕餮花纹。看起来这应该是一截小拇指,因为指甲很秀气,这片秀气的指甲泡在液体里却像牙齿一样坚硬可怖。似乎它永远都不会腐朽,永远就要生长在那里了。

  事实上,泡在瓶子里的整截手指都像一个泡在子宫里的死婴,虽是死的,却散发着一种类似于匕首的锋利光芒,使那瓶子看上去就像一只独立出来的邪气的眼睛。那目光沾到人身上一点都会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仿佛是阴间的候鸟落到自己身上了,是不祥的,恐怖的,让人避之不及的。就那一次,夏肖丹对着阳光举着那只瓶子呆呆看了半天,忽然就被瓶子里飘出来的那缕目光慑住了,她与它对视了片刻,然后慌忙丢下了那只瓶子,跑到了院子里。她跑到有阳光的地方开始大口喘气,像一个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

  孔梅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细细摩挲那只瓶子半天,就像是这只瓶子是她身上的一个器官,本来就长在她身上的。夏肖丹原来以为这截手指就是孔梅的,因为孔梅的右手上就缺了一小截小拇指,那剩下的半截枯指像被砍过的树枝一样,有些铁划银钩的萧索和荒凉。在十个指头里因为是个残疾,反倒有些无赖式的桀骜不驯。反正是到底了,你们谁还能伤得着我?瓶子里的那截断指与孔梅的那只残缺的右手一直就遥遥相望着,即使只有一步之隔的时候,它们却仍然是咫尺天涯,永不能相会。

  白天孔梅里里外外忙的时候,这截手指就被弃置到桌子一角上,它太小了,往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一放,简直就和其他油盐酱醋的瓶子混在一起了。可是,无论它躲在哪里,夏肖丹只要一走近就能闻到它的气味,她就像是对这截手指过敏一样,它就是藏得再深,她都能在瞬间里直直把它挖出来。后来她才慢慢明白过来,她对它这种超乎寻常的过敏其实是因为她对它有一种很深的恐惧,她在潜意识里想避开它,所以反而无时不刻不在寻找它的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即使在她看不到它的时候,她也无比清晰地知道,它就在这屋子里。它坚硬得如同空气一样,每时每刻就在她的身体里进进出出。她根本拦不住它。

  有时候坐在屋子里她会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就好像是她们母女俩长年累月和一具尸骸生活在一起。尽管只是一小截指头,但当它离开人体,长年累月孤单地浸泡在一瓶防腐溶液里的时候,夏肖丹便觉得,它其实与一具尸体无异,在本质上,它们就是一回事。尸体的骇人与它的大小有什么关系?就像寻死的人,吃一勺毒药和吃一瓶毒药有什么区别。但是孔梅不扔它,她不仅不扔它,还把它当吉祥物护身符一样,只要有时间就拿在手里摩挲,简直是要把这截断指再摸活过来才作罢。

再长大一点后,夏肖丹才知道,这截断指并不是孔梅的。

 

二

 

  因为常年炸油花的缘故,孔梅和夏肖丹的身上头上终年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油哈味,这种荤腥油腻的味道带着巨大的腐蚀性常驻在她们身上,像安家落户了一样,任是怎么洗都洗不掉。夏肖丹就是要把一层皮都刷下来了,那油哈味还是横亘在她身上岿然不动,像是她的血液里已经撒下了它们的种子,割了一茬再长一茬,野草似的,她休想将它们根除掉。就这样,夏肖丹每天披挂着一层厚厚的油哈味去上学,盔甲似的。于是,她身上就像盖了戳一样,一走到哪就有学生对她指指点点,卖油花的,那个就是卖油花的,一闻就闻出来了。那时候她刚上小学二年级,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夏肖丹刚从两个女生身边走过去,就听见其中一个女生说,别碰到她,卖油花的。夏肖丹心里很想扑过去骂那女生,没见过油花啊,你没吃过油花啊,你爹妈没吃过油花啊,吃了也没见把你毒死啊,有本事你这辈子都不要吃油花。你要是再吃一根油花你就不是人养的。

她终究没有回头看那两个女生,正是放学的时候,学生们像豆子撒了一地,到处都是。她知道,所有这些学生都是那个女生的同谋,他们都是一个阵营里的,只有她才是个真正的异族,是他们真正的敌人。他们是水,她只是浮在最上面的那层油,她单单只是被迫浮在那里,却从来没有生出水的肌理,就是在她身上绑上铁,绑上石磨,她也沉不下去。出了魁星阁的门洞,校门口已经等着很多推着自行车的家长,都是下班后来接孩子的。她知道永远不会有人来接她的,站在门口的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是等她的,他们像一只硕大的严丝合缝的容器却独独要漏掉她。她连一道挤进去的缝隙都没有。周围都是大人们的腿和自行车的轮子,腿和轮子交错在一起,在四起的暮色里站成了一片喑哑的丛林。夏肖丹扛着自己笔直而空脆的背,目不斜视地从这丛林里穿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

  然而就在她已经走到这丛林边缘的时候,还是有人揪住了她的头发。经常有男生在半路上揪住她的头发扯下一根,然后便笑着跑开,嘴里大喊着,看猪毛了,看猪毛了。她的头发又黑又硬,因为留着短发,只要睡上一觉,每一根头发都像失重了一样,根根倒竖,必须得蘸上水,一根根地摁下去。所以夏肖丹每天早晨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都是顶着一头水光闪闪的头发,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冬天的时候,头发上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像罩了一层玻璃似的在阳光下闪着光。这头发自然要引起男生们的注意,加上她身上本来就已经打上了卖油花的标签,再加一道标签也无妨。没有人怕她,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她妈是卖油花的。对每个人来说,落井下石似乎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情,几乎是本能,大约是因为把一个人往高处推费事,往更低的地方推却再容易不过。大约是践踏更下贱的东西会多少给人一点成就感。所以,隔三差五的,就有男生悄悄跟在她后面,冷不丁地扯下她的一根头发,再大笑着跑开。

她的头发成了全校男生最大的娱乐。到了后来她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很神经质地回头看有没有人跟着她,紧张得像个地下党员一样。整个小学时代,她是他们集体的消遣物。在那枯燥单调的年代里,她的油哈味和那头头发成了他们一次次狂欢的诱饵,像一个按钮一样,只要一摁下去,就能给他们制造出廉价的欢乐。

  很多年以后,夏肖丹才慢慢明白过来,那其实是人对贫穷的本能憎恶。他们憎恶的其实不是她,是她身上代表着贫穷和低贱的所有符号。当那些符号让他们望而生畏的时候,他们便本能地试图去消解它们驱逐它们。而她就是那些符号寄生的一处壳。

  那个下午,夏肖丹又被拔去了一根头发,头皮火辣辣地疼,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哭着追打他们,到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她越哭着追打,他们越高兴,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被抽打的陀螺。她转得越快,他们越是兴奋。她忍着疼痛,头也不回,硬硬地,脆脆地往家里赶,一步都不敢停歇,就像有人在后面追杀她一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胡同,进了门先是呆呆地在门口立了两秒钟,就像是刚从冰天雪地里进了屋一样,没有回暖过来,浑身还麻木着。然后,她踉踉跄跄地又往前挪了几步,冰雪开始消融了一点,她从里面蜕了出来,然后便抱着院子里的葡萄树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晚上,夏肖丹断断续续地哭了一晚上之后,连饭也不吃,作业也不写,单单就呆坐在桌子旁边,她觉得白天里所有的这些痛还不够,她要索性再往深处挖,再往狠处挖,她要自己接着去侮辱自己,直到把根子都挖出来。要鲜血淋漓就更彻底一些,干脆就全逼到眼前来,痛到最底下了还能有什么。孔梅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昏暗的灯光在她们身上流动着,使她们看起来像两尊寺庙里昏暗陈旧的菩萨,在她们的头顶上高悬着那张男人的黑白照片,男人的脸隐匿在一片灰败的黑白之间。那些层层叠叠的黑白像一层层风干的时间,一层层向里退去,在最芯子处才是那张男人的脸。他像一个天外来物一样,站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遥远地看着她们。这么多年里,他一直就这样看着她们,却从来没有走下来过。

  孔梅一边摩挲着那截断指,一边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的黑暗,就像是要隔着一重一重的时空把黑暗最里面的一点芯子勾出来。看了一会之后,她的目光开始变虚了,开始变得松散起来,稀里哗啦落了一地,连收拾都收拾不起来。目光一散下去,她的整个人也忽然之间散了,就好像她的魂魄已经从她的眼睛里出来了,而在这身体里反而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了一堆废墟,这眼睛便是废墟的窗户。

  这个晚上夏肖丹第一次蛮横地罢工,拒绝弹琴。她远远地看着那架电子琴的影子,它清冷的影子被柔软的丝绒遮住了,像一截月光下的寒枝。夏肖丹忽然就有一种欲望要过去把这架琴给掀翻了砸了,她们这样一对母女,这样一对被驱逐得四处没有容身之地的最卑贱的母女,却像秋虫一样,在深夜里在角落里弹琴给自己听。当她弹琴,孔梅做她唯一的听众的时候,这琴声其实是做了她们两个的面具,这张面具把她们与这个世界隔开了。然后,她们自娱自乐着,在这面具的背后拼命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小世界,不见天光却自给自足。那是一点多么虚弱卑微的优雅啊,根本没有骨节,只要有阳光照进来,它就会像雾气一样自行消散。

孔梅和夏肖丹坐在照片的下面,坐在灯光的丛林和暗影中,夏肖丹忽然就觉得这张照片变得硕大无比,照片里的男人也跟着膨胀起来,到了后来简直是巨大,像太阳一样煌煌地悬在她们头顶,几乎要把她们烤干了才作罢。夏肖丹从小就知道这照片里的男人是她父亲,可是这照片里的男人就像住在高高的神龛里一样,十几年时间里从来没有下来过,也从来没有老去。孔梅已经驼了背,已经白了满头的黑发了,他还是像吃了长生不老药一样,年轻轻地端在那神龛里,就靠着母女俩敬给他的香火过活。

  这时候,孔梅像在黑暗中徐徐打开了一扇幽暗的雕花柜门一样,终于开口了,我当什么事呢,就这点事啊。你怎么能跟着那些人作践自己?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们哪敢这样对你。你哪里知道,你父亲家本是京城里的望族,他父亲是当年的大银行家,母亲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后来他父母都逃到了台湾,不知什么原因他一个人留了下来,我和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我们当时在一个厂里做工,就是做工人的时候,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曾经是个贵族。那时候缺吃少穿的,可是在他身上,一块补丁也要打得方方正正,就是切萝卜丁,他也要切成比例一致的寸丁。他喜欢看俄国的小说,还会写诗,他写一首就读给我听一首,他给我写过很多情诗,因为他很爱我,我们很相爱。后来,他父母来信要他去美国找他的姐姐,说他总不能一直在国内做个机床厂的工人。他很犹豫,是我说服他去的,我说你应该去,你总不能一直在这厂子里做个工人吧。我就是在他临走的前一夜怀上你的,我们紧紧抱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抱头痛哭起来,因为天一亮他就该走了。哭到后来,他突然进了厨房,我并不知道他进厨房去做什么。你猜怎么,他进了厨房拿起刀就剁下了自己的一截小指头。当时,他把那截指头交给我说,我没什么好留给你的,你留着它,你一定要相信我会回来接你的,你一定要等着我。

  我看着那截血淋淋的指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想我还能说什么,我想,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他,那时候我们真是穷啊,想给他买件像样的大衣都买不起。我有的就只是我这个人了。为了表明我对他的决心,再加上那种生离死别的气氛,我脑子里忽然就一片空白,像缺氧了一样。这时候我忽然做了一件事情,我冲进厨房拿起那把还沾着血的菜刀,朝着自己的小拇指也剁了下去。我亲眼看到那截小拇指被剁下去之后还在桌子上蹦跳了几下,仿佛不愿意死一样。奇怪的是,我竟然连一点点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就好像,它根本就不是从我身上掉下去的,和我压根就没有关系。那种生离死别的伤感把一切都麻痹掉了,就像是你身上所有的器官都自己醉了,都和你无关了。

  我把我那截血淋淋的指头交给他,我说,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好送你,这截断指就是我给你的信物,你一天不回来我就等你一天,你十年不回来我就等你十年。就这样我收下了他的指头,他收下了我的指头,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信物。

  后来呢?

  不久后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告诉我他已经到美国了,找到他姐姐了,告诉我让我等他。我怎么可能不等他呢,他走后一年我就生下了你,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也再没有来过一封信。很多年里我们都联系不上,我就一个人带着你,一年一年地等他。再后来我才打听到,他刚去美国没几天就病死了。我就说嘛,他后来怎么可能一个字都不给我写呢,他能把一截指头剁给我,怎么可能一个字都不给我写呢?原来,他是早早就死了,死前连个字都来不及留给我。他终究还是先把我抛下了。你看到的这截指头就是他留给我的,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信物。这么多年里我一直留着,我舍不得扔。我对他说过的,他十年不回来我就等他十年。顿了顿,她突然带着一种骄傲的跋扈,说,现在,十年都快过去了,我不也等下来了吗?虽然我这么多年带着你很辛苦很累,可是我觉得这要比随便跟一个男人搭伙过日子强吧,人要想活怎么活不了?大不了吃得好点吃得差点罢了。我就是再多吃些苦,都不想随便给你找个继父,你说他能对你好到哪里去?

再说了,你父亲那是什么出身,你是没见过他,他就是个贵族,再落魄了也是个贵族。其他男人怎么能赶得上他,连他一个脚后跟都拾不上。你那些同学算什么,你根本就不要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那些父母无非就是个工人,还能是什么,根本没文化,他们父母的父母也无非是个工人农民,可你的爷爷奶奶是什么人?你怎么能把自己和他们比?他们今天欺负你?没事,让他们一马,再过几年,你就会看到,他们算什么东西。等你长大了找男朋友的时候,千千万万要记住,找男朋友不能随便找,千万不要被两个钱迷惑住,不要以为有的男人有两个钱了就可以随便嘚瑟。有两个钱算什么,你就是再穷也不能看得上他那两个钱,你不要以为自己就是这胡同里长大的一个普通姑娘,你的爷爷奶奶姑姑都是在美国在台湾的,你的爷爷奶奶都是大资本家养出来的小姐少爷。其实你的爸爸和姑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小姐少爷,衣食无忧,你爸爸一个男孩子也是从小就得练钢琴,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从小练琴了吧。这么多年里我只看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一个人身上的贵族气是从根子里长出来的,是从她生下来就得把这种子埋到她身体里去,她才能长——正喽。

  那年,夏肖丹八岁。孔梅就这样在夏肖丹还很小的时候,就强迫性地把这样一个父亲塞给了她。这个父亲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他每时每刻都活在夏肖丹的每一寸鼻息间,他不分昼夜地看着她守着她,充斥在她周围的空气里,像血液一样流动在她的身体里。有时候在清晨和黄昏的光线里,她本来正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猛一抬头却与墙上的照片四目相对了。他以一种宗教式的肃穆看着她,使她在那一瞬间里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温暖,就仿佛是被一束佛光罩住了一样,那佛光直直透过她的骨骼,把她照得通体透亮。

  她站在那里突然就落泪了,就算他已经死了,就算他这么多年里就只是活在一张照片里,他也是她的父亲,他就是化成灰化成泥土了都是她的出处,她的源头。有时候她会悄悄拿起那只装着断指的瓶子,一声不响地看着里面的那截断指,这是她能看到的父亲的唯一一个部分。他没有脸没有身体,单单只有这一只指头。她看着这截断指时,目光就在这断指上长了出去,一点一点长大,最后幻化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立在了她的面前。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兴奋而恐惧,就仿佛是在那一瞬间里,她有了通灵的本领,她与一个来自阴间的人形拥抱在了一起。她的父亲正拥抱着她。

  她的父亲是个贵族。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她时时刻刻都在这样告诉自己。在她带着羞耻心从孔梅的油花摊子前面经过的时候,在她听到有人叫她卖油花的时候,在她又被男生们揪住头发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小和尚念经文一样,平心静气地,一遍一遍地念给自己听,她的父亲是个贵族,她的父亲,是个贵族。她是贵族的女儿。

  她每向墙上的父亲看一眼,就会凭空生出一点力气,她就像一株植物进行光合作用一样,用这照片里的黑白男人喂养着自己。她迅速地长大了,因为照片里的父亲在渐渐与她合二为一,他培到了她的身体里,做了她的养料和泥土。

  在夏肖丹上初中的时候,孔梅卖掉了那架电子琴,攒下的钱不够,又借了些钱凑够了一万块钱,给夏肖丹买了一架钢琴。她是铆足了劲地要把这贵族的根子夯实到夏肖丹的身体里去。钢琴无声地站在墙角里,就是这样,母女俩都能感觉到这架钢琴像柄剑一样插在那里,闪着寒光。夏肖丹和孔梅都感觉到空气里有些陌生的压抑,就像有什么东西忽然把这间屋子给砌满了。夏肖丹不止一次地看到孔梅在打扫房间时,站在钢琴前面,拿着一块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它。她像是羞于被她看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躲避着夏肖丹,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摩挲着钢琴。夏肖丹用眼角的余光就看到孔梅的这个动作了,她装作没看见,继续埋头做作业。在心里,她忽然明白了,这架钢琴对于孔梅来说,其实也是一个符号。她固执地保留这个符号就是为了能留住父亲的一缕气息。尽管在她的描述中,父亲甚至没有为她弹过任何一支曲子。当她站在钢琴前面久久流连不去的时候,夏肖丹就觉得,仿佛父亲就住在这架钢琴里面,在和孔梅说话。

  夏肖丹身上背着一个虚幻中的父亲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成绩倒是一直很好,钢琴已经考过了十级,孔梅却没让她报音乐学院。后来夏肖丹才明白,孔梅只是要让音乐成为她身上的一种点缀,一种附加的资本。刚进入大学的时候,夏肖丹仍然留着一头短发,身上的油哈味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散尽,因为平素里没有太像样的衣服,高考完的那个假期里,孔梅带着她到县里选了几件衣服。虽是为上大学准备的行头,却也不过是几件廉价的衣服,粗糙的针脚,闪闪发光的亮片像鱼鳞似的,裤子穿在腿上四处晃荡,套着两只水桶一样,带着一种自己想象中的洋气。去大学报到的那天,夏肖丹周身穿着这样一身新鲜的盔甲似的衣服。站在一堆新生中间的时候,夏肖丹紧张得近于眩晕,她一面担心自己身上这身新衣服过于扎眼,因为实在太新了,让人一看还以为是为赴宴准备的,完全是乡下人进城的架势。一面又担心自己身上的油哈味被人闻到了,尽管换了一个地方,但那种气味像层皮一样,也得蜕上一阵子才能蜕尽。她不知道该把这个新鲜凛冽的自己藏到哪里去,她觉得自己像根刺一样扎在人群里,随时会被人拔掉。

  夏肖丹开始了大学里如履薄冰的生活。大学里虽然没有男生追在她后面拽她的头发了,可是她走在人群中的时候还是避之不及,走得飞快,从教室出来就扎进图书馆,从图书馆出来又进教室。她生怕有人会在人群中拽住她,拖住她,她像个走在逃亡路上的影子,单薄,匆忙,在人群中总是一闪而过。

  尹亮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等她的。那天她从教室里下自习出来时,正看到系里的尹亮背着双肩包站在雪地里来回跺脚。她有些奇怪,因为不是一个班的,就没有多问。第二天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又看到他站在那里。这样一连几天之后,她过去便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尹亮红着脸说,等你呢。她几乎笑起来,那你怎么不进去找我呢?说完了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得多么无聊,自习教室那么多,除非他从一层慢慢找到六层,还得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找。她问,你等了多长时间了。他低声说,一个小时了吧。她声音微微提高了些,你怎么等这么久?他用更低的声音说,怕你提前走了。怕她提前走了,所以他只能在教学楼前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截住她。

夏肖丹忽然就愣在了那里,在这一瞬间里,她忽然看到了尹亮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一点点让她感到惊慌的东西,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那一点东西是什么,是喜欢。往事汹涌而来,她忽然想起了小学时代那些跟在她后面拔她头发的男生们,那些男生太多了,很多年里她仍然觉得他们在她身后,像一条繁冗的大尾巴,就长在她身上,她根本摆脱不了他们。可是现在,在这个男生的目光里,她忽然就清醒了。她开始意识到什么了,那就是,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就是她脱胎换骨的地方。

 

三

 

  夏肖丹手足无措,却什么也没说就从尹亮面前走过去了。

  在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一瞬间里,她突然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她踩着他的目光,像踩着一层薄薄的冰面,飞过去了。他是她离开家乡后的第一面镜子,没有人相信在此之前的很多年里她几乎不照镜子。现在,她借助着他那一个瞬间里的目光,从她十八年的峡谷上空飞过去了。在那个瞬间里,她的泪几乎下来了,她突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能在一眼之间就认出尹亮目光里的那点灵光闪现的东西。因为那点东西其实一直就藏在她身体里一个最隐秘的角落里,她一直很深很深地藏着它。可是,它就像一缕被锁在木箱里的沉香,她就是把它锁得再紧,它还是会在某一个瞬间里从她的身体里浮出来。刚才那一个瞬间里,她就在尹亮的眼睛里忽然看到了它,不,准确地说,是认出了它。十八年来,第一次有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不是因为追着她身上的油哈味,不是要去揪她的头发玩,而是因为喜欢她,哪怕这喜欢只有一点点,也够了,也够她从那十八年的蛋壳里孵出来了。

她想,她其实应该对他说一声谢谢,可是,这一声谢谢是万万不能说的,说出来了她在他面前就一点骄傲都落不下了。她略一低头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她不接他的目光,就像没看到他一样。一回到宿舍,她便扑到镜子前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她急于捉住尹亮目光里的那个自己,她要趁着这点余温把自己看清楚了,逮住了。居然,有人会喜欢她?原来她居然不敢去相信,有人会喜欢上她?趴在那面镜子上她忽然就流泪了,她这才知道这么多年里她是怎样如履薄冰地过来的。不管她和孔梅怎样去编织去幻想她父亲家族血脉里的高贵,事实上她们两个不过就是在借着一个男人的黑白照片,借着一架冰凉的钢琴相依为命,它们不过是她们的意淫对象。事实上,她们的每一天都是虚的,脆的,是一碰就会碎的。

现在,一个男人来打捞她了。

  可是这样一个男生,是万万不可以谈恋爱的,她几乎是本能地听到了自己这样对自己说,这样果断的语气简直不像是自己说出来的,她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时候天光已经变暗了,镜子里的人影模糊起来,恍惚间,夏肖丹看到镜子里站着的女人就是孔梅。她不远千里地跟着她,就站在她的血液里,所以她无论做什么,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孔梅。她挣扎着却还是听到了自己心里有个声音流淌着,这样的男生一望而知家境平平,甚至贫寒,但他毕竟是第一个对她表示好感的男生。同时,她又在镜子里听到了孔梅的声音,将来找男朋友的时候,千万不能因为他有几个钱就看上他,有几个钱算什么,有几个钱就想嘚瑟?这么多年里,孔梅一直这样告诉她,告诉她男人有几个钱算什么,可是,可是,当真的有一天有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最本能地最先想到的居然就是,他有没有钱。

  在那一瞬间里,她忽然有一种近似于无耻的感觉。就像是在这么多年里,孔梅一直试图去遮住她们母女俩那个最羞耻的部分,她像砌墙一样一块一块地搬起砖头砌在她女儿周围,可是她女儿却在一分钟的时间里就把这墙推出了一个缺口。什么也拦不住本能,那点本能就是那只装进了瓶子里的魔鬼,它没有出现只是因为没有人把它放出来,它在沉睡。

  现在,她开始把它唤醒了。

  但是她也舍不得一把推开他。尹亮继续在教室外面等了她几次,每次她都像没有看见他一样就过去了。终于有一次,那天大雪刚刚停下来,踩在雪地里的时候会听到自己脚下发出的嘎吱嘎吱的碎玻璃似的声音,带着一种童趣的天真,竟让人有些无端的快乐。夏肖丹在雪地里走着走着,忽然就重重地跺了几下脚,要把雪的声音更大地踩出来些给自己听。踩完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这一回头,看到尹亮正站在她身后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这个晚上,尹亮和夏肖丹吃了顿火锅。白森森的水雾在两个人中间狰狞着,吃到后来两个人就像隔着一片烟水渺茫的芦花荡一样,有些微醺,夏肖丹心里忽然无端升起了一种感动,趁着这微醺,她便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喜欢我?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尹亮的回答是,因为我觉得心疼你。她一怔,脸上的笑脆脆地干了一层,却还挂在脸上,她硬着头皮,装着轻松,又说,心疼我什么?他说,不知道,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看见你的头发,看见你身上穿的衣服,忽然就觉得很心疼你。就想应该对你好一点。夏肖丹的嘴唇是干的,牙齿也是干的,牙齿和嘴唇粘到了一起,落也落不下来。

  他不是小学时代里那些拔她头发的坏男生,但分明,他比他们更可恶。他居然来怜悯她。好像在替那些小男生赎罪,又好像存心要把这怜悯当成对她的奖赏。他越过她精心搭建起来的层层设防,越过她衣服上所有那些小心翼翼的簇新的褶子,从她最无骨的地方划了一刀。他分明就是那些小男生的变种,他们长大了,阴魂不散地跟着她一路走到了这里。她恨他们。

这是夏肖丹和尹亮吃过的唯一一顿饭。此后,尹亮再来找夏肖丹的时候,夏肖丹就连一点缝隙都不给他留了。虽然,当她远远看到站在雪地里等她的尹亮的时候,她也曾怀疑过,心疼是不是也算一种喜欢?或许,所有的喜欢,本质上都不过是一种心疼?可是,无论如何,这心疼她不敢接着,这心疼是长着牙齿的,会咬着她。她害怕。

  但是她必须承认,尹亮的目光是一层蛋壳,她就是从这层蛋壳里孵出来的。

  她开窍了。她渐渐知道了怎样打扮自己。她开始蓄长发,她那头又黑又硬的头发天生就是长发的胚子,她却硬生生地在很多年里把它们囚禁在短发的笼子里,直到现在它们才葳蕤地从笼子里长了出来,长成了它们的本来面目。可能是因为离开了孔梅的缘故,她身上的油哈味也渐渐稀释不见了。那层多年里罩在她身上的盔甲居然不见了,她再也不需要胆战心惊了。她像是一只刚刚烧好的瓷器,带着一种回炉后的新鲜站在人群里。特别是在学校的新年联欢晚会上,长发长裙的夏肖丹表演了钢琴独奏之后,学校里的男生似乎一夜之间都认识了她,都知道了英语系有个夏肖丹。源源不断的情书开始递到她手里,各种各样的求爱方式开始在她身边发生。开始的时候,夏肖丹还把那些情书逐字逐句读一遍,以求发现里面有什么感动她的字眼。她像个将军一样俯视着这些男生立的军令状,她并不相信他们在信里说的那些内容,她需要的只是一种累加。就像一个穷人在积累自己的原始资本一样,她愿意把每个男生所发出的求爱信号都当成砖石。她一块一块地把这些砖石垒起来,慢慢往高处垒,每增加一块砖石,她就可以往远处看一点。她要踩着他们一步一步往上走,站得越高她就可以看得越远,直到有一天她能把所有这些男人全搜罗到自己的目及范围之内。他们对她来说,只剩下了具体的物性,不再有血肉,不再有感情,他们只是愿意喜欢她的人,他们成了她攒在储蓄罐里的一枚枚硬币。

  她怎么可能去爱他们?她冷笑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又微微侧了一下脸,斜睨着镜中人。她以前居然一直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美丽,居然一直不知道。当年他们是怎么对她的,把她当一株草一样踏在脚下随便踩。当然这些男生并不是当年小学里的那些男生,可是对她来说,他们就是一个整体,他们只不过是一个庞然大物身上的不同脚趾,血管连着,筋脉连着,打都打不散。小时候他们像拔草一样揪她的头发,她会忘了吗?她对着镜子伸出一只手摘掉了头发后面的卡子,一头长发水一样哗地流了下来,流了她一肩一脸,她用手指细细摩挲着那些头发,眼睛依然笑着,泪却下来了。她把头发当手帕擦了擦眼睛,这头头发被她养得像一只手一样柔软,仿佛是她身体上长出的另一只手,这只手带着劫后余生的苍凉和温暖抚摸着她。她这些头发可真是野火烧不尽啊,它们像地里的野瓜蔓一样顽强地爬了多少年,才爬到了今天的长度。她怜爱地抚摸着它们,像抚摸着一群逃出牢笼的囚徒。不只是这些头发,她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囚徒,都是些刚逃出牢笼的囚徒。她只不过是一簇珊瑚石,她只是这些囚徒的寄生之处。但是,她心疼它们,就像它们也心疼着她。这么多年里,她和它们才是真正相依为命着过来的。而这么多年里锁着它们的牢笼就是那些男生,他们像大大小小的栅栏围困着它们,锁着它们,她怎么可能去爱他们?

  什么都是物以稀为贵,男生们的来信刚开始还看看,到了后来她看都不看就随手一扔,像在地里割麦子一样,齐根割掉。那些扔掉的信连同上面那些白纸黑字,就像被嗑完吐掉的瓜子壳,凌乱地洒了一地,显示着一种斑驳颓败的质地,仿佛它们天生就该是被遗弃的。她给所有追她的男生起了一个统一的封号“烂桃花”。她说,又是一个烂桃花,她说,那些烂桃花。所有这些喜欢她的男生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种物质的转换,但能量守恒,他们曾经欠她的现在就该补回来。而她自己呢,曾经确实害怕过,害怕以后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害怕自己在大学里依然被人欺负践踏。可是当这么多男生拥到她脚下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人在本质上就一个字:
贱。当她心里全是幻想渴望希冀的时候,她那些报复的欲望便被隐蔽起来了,其实它们终日隐秘地与她如影相随。现在,只要有一点适当的温度,那层隐蔽的壳便自己裂开了,她放出了暗处的幽灵。这幽灵,只有她自己看到了。

  喜欢她的男生越多,她便越是看轻了他们。但只有一个人,她想到他的时候多少是和别人不一样的,这个人就是尹亮。她想,难道就是因为他对她说了那句话吗?他心疼她,不是爱不是喜欢,是心疼。很长时间里她在反反复复琢磨这两个字,心疼。这两个字为什么让她有一种微微的疼痛。后来她想明白了,他能对她说出这两个字是因为,他看到了她在根子上最软的那个地方。所以她会在以后所有缺少温暖的时候想到他,因为,他是她的钙。但这仅限于想象中和幻觉中,在后来的几年大学生活里,她和尹亮再没有正面地说过一句话。因为心疼那两个字对她来说虽然切中要害,但毕竟是稍带一点侮辱性的。从这个角度讲,他也是她的敌人。

  夏肖丹是从大三开始做兼职的,她找了一份弹钢琴的兼职,每个星期去一家咖啡厅弹两个小时的钢琴。手里小有了一点积蓄之后,她更是把自己打扮得风调雨顺,与大一相比俨然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她是浑身上下都铆足了劲的,她就是要让全校的烂桃花们都瞻仰她,远远看着她,却压根近不了她的身。去咖啡厅都是在周末晚上,从咖啡厅离开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那个周末的晚上,她走到门口才发现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门口见不到出租车。她便在就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等着雨变小。

  这个时候,一个男人向她走了过来,小姐,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吗?她抬头看着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干净笔挺的衬衣,这时候她注意到了他手腕上整齐地扣着的袖扣,两粒宝蓝色的袖扣,深沉喑哑地闪烁着一种光芒。袖扣是男人身上唯一的首饰。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只要看到一切优雅的东西,她都会立刻生出一种挑衅来,那其实是一种敌视和羡慕掺杂起来的混合体。遇到自己敌视的东西,她不仅不会退缩,反而会让自己迎头撞上去,因为她发现,夸大某一种痛苦就会使那些痛苦丧失了它的真实性,那么这种痛苦也就随之减轻和麻痹了。

后来她才发现,不只是她,其实孔梅在很多年里就是这样做的。

 

四

 

  夏肖丹和那男人喝了一杯咖啡,闲聊了几句。夏肖丹说自己还是个在校的学生,男人忽然开门见山地说,就是为了听你弹钢琴,我每个周末到这里来喝杯咖啡。

  这个开头是一个信号,是夏肖丹熟稔于心的。但夏肖丹发现她在收到这个信号的一瞬间里,心头掠过的竟是一丝很轻很细的喜悦。她感到了喜悦。这丝喜悦像一把锋利的战刀一样把她无声地剖开了,坐在男人对面的夏肖丹就着软若无骨的音乐,突然看到了自己身体里面暴露无遗的那个切面,那个切面像阳光下的矿物质一样闪着光,刺着她的眼睛。原来,自己是这么容易就会动摇?在拒绝了一片男生之后,她对自己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已是水火不入,百毒不侵了,可是现在,这个男人一句话就钻进她心里去了。后来她想,那是因为在那个晚上在那个男人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像只动物一样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了,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他在把她当成猎物的同时,她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猎物。

  那个晚上的结果是雨一直不停,于是男人顺理成章地说,我送你回学校吧。夏肖丹发现自己一点都没有吃惊,仿佛她就在等着这样一个结果。男人优雅地为她开车门,车和她想的也出入不大,一辆奔驰。奔驰男把她送回了学校,一直送到宿舍楼下,目送她进了楼门。那个晚上夏肖丹几乎彻夜未眠,这是恋爱吗?这不是恋爱吗?这难道是恋爱?她一个人分成了三个人,三个人在一张床上辗转反侧着,互相拷问,互相鄙视,互相安慰着,她心里又有些暗暗地遗憾着,男人要是白天把她送回学校就好了,她想让人看到她款款从奔驰上下来,尤其要让追她的那些烂桃花看到。她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想到这里,她忽然自己吓了一跳,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幻想中向着那男人投怀送抱了。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尹亮,想起了尹亮站在雪地里等她的影子,想起了她目不斜视地从尹亮身边经过的情形,她的眼睛忽然就潮湿了。

  又一个周末很快就到了,不出夏肖丹所料,快到晚上的时候,奔驰男打来了电话,约她吃晚饭。夏肖丹想,这倒是像一个正常的恋爱过程,现在,序幕拉开了。她洗了脸,化了淡妆,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看可有什么破绽。她有些暗暗为自己的老到喝彩,一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竟能第一次谈恋爱就这么现实老到。可不是吗,她怎么能找一个学校里的小男生?找一个小男生,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两个人一起吃碗两块钱的麻辣烫?二十岁之前她已经穷够了,现在,她要翻身做主人了。就是一条白蛇都不能永远被压在雷峰塔下,何况她还是个人。

  餐厅选得很优雅,晚饭吃得很有情致,基本符合夏肖丹这么多年里的想象。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有服务生送来了一大束玫瑰,是男人事先定好的。那束玫瑰被放在了闪亮的餐具旁边,夏肖丹看着这一切忽然有了一种幻觉,就是眼前这一幕,是从她多年前的想象中复活过来的。它们借着这鲜花和灯光,借尸还魂了。她看着它们就像看着自己的一个很深很深的梦境,然后她又看到了现在的自己,她看到自己的躯壳正坐在桌子旁边,看上去也像一个梦境。深深浅浅的梦境一层套着一层,又像多棱镜一样互相折射着,在一个梦境里就看到了另一个梦境。而她自己早已游离在外,只剩下了一双全知而恐惧的眼睛看着这一切。

  送她回学校的时候,奔驰男趁着刚才的余温还未完全消散,吻了她一下。她没有反抗,心里默默地想,第二次见面,是不是太快了一些,但总得给他留一点念想。这个进展速度还真是不好把握,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同时她坐在车上暗暗警惕着,男人会不会再提什么非分的要求,他别想再往前靠一步。但是,什么也没发生,男人把她送到宿舍楼下,很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

  这次夏肖丹确定自己是在恋爱了。因为她在度日如年地等着第三个周末快些来到,像小孩子等过年一样等不及。果然,到了周五下午,奔驰男又打来了电话,约她吃晚饭。又是一周没见,她对他的感觉像被捂在密封的瓶子里发酵了一周,再取出来时,立刻便感觉质地有些不同于先前了。男人在校门口等着她,她从学生中穿过向校门口走去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趾高气昂的跋扈。那些男生,她恨不得用目光把他们都碾成灰尘。

  她想象着男人这次会送她什么礼物,他不会不送的,如果他还算有情致的话。果然,她刚刚坐好,男人就把一只女士皮包递到了她手里,声音温柔得像潮湿的舌头。送你的,喜欢吗?夏肖丹心中一阵狂喜,皮包一看就价格昂贵,虽然颜色略显成熟,但样式不失优雅。吃过晚饭,两个人上了车,奔驰男却不急着开车,他先开了音乐,放了一曲《图兰朵》。两个人默默地听着音乐,谁也没有说话。夏肖丹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觉得车厢里的空气都被两个人的体温焙干了,玻璃似的扎着人的脸,随便一碰就会碎成一片。又过了半晌,男人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款款把夏肖丹揽在了怀里。夏肖丹顺势倒在他怀里,没有过多挣扎。她想,等了一晚上了总要发生点什么的。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歌剧声中,男人把脸向着夏肖丹俯了下来,吻了她的嘴唇,她的耳垂。在吻她的同时,一双手安静娴熟地在她身上摸着。夏肖丹陷入了一种短暂的梦魇中,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挣扎不出来,同时还有点不肯自己出来的贪婪。男人的手已经像蛇一样钻到她衣服里面去了,手指像蛇信子一样试探着她的反应。男人嘴里发出了类似于梦呓的声音,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好?就是在这个时候,夏肖丹忽然从重重的梦魇中清晰地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的衬衣怎么都熨得这么整齐?男人的嘴唇一边忙着在她身上寻找着什么,一边居然也能闲出来低低答对了她一句,都是我太太熨的。

  夏肖丹几乎从车座上跳了起来。

  什么,你太太?你结婚了?

  男人无辜而微微愤怒地看着她,愤怒是因为她坏了他的兴致,无辜是因为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她一瞬间里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全绞在了一起,像绞毛巾把子一样,非把最后一滴血都拧出来不可,可是就是这样也全是内伤。一滴血都不能给人看。你都结婚了你为什么还找我?她顾不上整理蓬成一团的头发,顾不上把衣服上的纽扣扣好,就冲着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男人迷惑地看着她,理了理衬衣的领子,定了定神,才说,因为我喜欢你啊。

你都结婚了怎么喜欢我?

  我没说要找你结婚啊,但是我喜欢你。

  夏肖丹突然之间就像站在雪亮的灯光下看清了卸了妆的自己,那张卸了妆的脸纤毫毕现地死贴在她对面,她不想看清她都不行。原来,这个男人找她竟是要明目张胆地……玩她?他觉得一顿饭,一把花,一个包的成本也够了,够把她骗上床了,而且他显然是没有任何愧疚心理的。首先,我又不是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其次,我也不是空手套白狼,不是一分钱不花就想把你弄上床。她无声地冷笑,他的意思是,她也就值一顿饭,一把花加一个包。到此为止。

  她长长地冷笑着,鼻子里冒出的都是寒冰。她脑子在飞快地奔跑着,怎么办,扇他一个耳光?扇他一个耳光有什么用?就是和他打起来了自己也占不到任何便宜,更何况连个观众都没有,深更半夜的,一切哗众取宠的形式就都算了。她决定用一个漂亮干净的姿态来收尾,以便日后想起来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做过泼妇的嫌疑。她收起冷笑,没有再朝男人多看一眼就果断地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在男人刚从另一侧车门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迅速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她钻进出租车说声快走,出租车便疾驰而去,把奔驰男和奔驰远远甩在了身后。

  像演惊险片似的,她吐了一口气,向后张望了一眼,奔驰男还站在原地,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就是,人家奔驰男又不是强扭着要她做他的小三,人家也是愿者上钩嘛。妈的,本想着在奔驰男身上狠狠纯情一把,就顺便把婚姻爱情这些问题一次性解决掉,没想到她想要天长地久,人家要的就是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各自提起裤子走人。

  她眼睛木木地死死地盯着车窗外的灯火,嘴角挂着一缕僵硬的微笑。没事,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吧,大不了,被他……摸了几把。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从上了出租就一直死死抓着自己的提包,现在手心里已经湿透了。一松开手她却发现,她手心里死死攥着的不是一个包,是两个包的皮带。一个是自己的提包,另一个却是奔驰男送她的那只新皮包。刚才,她像个烈士一样从他车上跳下来,大义凛然地又跳上一辆出租车的时候都不曾忘记要把这个包带出来。或许她当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她只是下意识地,完全凭着本能地,把这个包也带了出来。因为她心里明白,她再不会和奔驰男见面了,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那么,给他留点清高的文艺女青年形象又有什么用?让他缅怀她?还是能用这清高换点钱?最实惠的就是,把这已经送给她的包带走。她继续无声地在心里冷笑,难道这包不该是她得的吗?让他白摸了?

  她这才顾得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只包,突然之间像是灵光闪现,她明白了,这包并不是专门买给她的。如果是专门买给她的,就不应该选这种颜色。这个包显然是给比她大几岁的女人背更合适,那一定是她老婆不喜欢这个包,于是他借花献佛转送给她,她要比他老婆好打发嘛,只要是点零敲碎打的东西都能哄着她。她松开了手,两只包都从她手心里滑下去了。她突然之间觉得很疲惫,一种很深很深的疲惫推搡着她。她无力地靠在了车窗上,车窗没有关严实,一缕小凉风钻进来拂在了她的脸上,像一只手在她脸上蹭着。她忽然就想起了孔梅,想起了那个晚上,孔梅坐在桌子旁边对她说的一句话,这么多年里我只看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一个人身上的贵族气是从根子里长出来的,是从她生下来就得把这种子埋到她身体里去,她才能长——正喽。

  夏肖丹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泪水忽然就汹涌而下。孔梅努力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在她这里一个瞬间就被摧毁了。那么轻而易举地,她就在这个男人面前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一顿饭,一把花,一个包,就烧出了她的原形。原来,这么多年里,无论孔梅怎样节衣缩食地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无论怎样费力地让她相信自己的贵族源头,她从生下来的那个时候起,其实就是个残疾,在她身体最深处,在最不见天光的一个角落里,她缺了一处骨节。那个无骨的地方一直就荒凉着,多少年里寸草不生,而她自己从来就不敢去碰那里。她自己不去碰,但终究有人会去碰,就像现在。

  原来这无骨的地方直戳下去竟会这么疼痛。

  学校放寒假了,夏肖丹也回家过年。她在收拾回家的东西时,把奔驰男送她的那只皮包也塞进了行李里。她打算好了,把这只包带回去送给孔梅做礼物。她无法用这只包,这只包背在身上分明就是把耻辱烙在身上了,分明就是在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也就值这只包了。不仅如此,一看到这只包的时候,她还会看到另一个女人模糊不清的脸,那张脸笑着对她说,你背的包可是被我扔掉的。所以这包她是坚决不能背的,她也几欲要把这只包扔掉,以显示她的气节。可是一想到它昂贵的价格,她终究还是舍不得扔掉,就是扔了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不划算。于是她做了决定,回家时给孔梅带回去,孔梅这么多年哪里用过一个皮包,连钱包都不用,多少年就用塑料袋当钱包装钱。对,送给孔梅。

  让夏肖丹万万想不到的是,孔梅接过皮包的一瞬间,脸上闪过的不是高兴,是一缕让她觉得异常害怕的阴郁。孔梅一句话都没说,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地看着这只皮包,就像警察在搜查赃物的证据一样。看了好半天,她忽然抬起头,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她用阴沉沉的眼睛直直盯着夏肖丹,嘴里只说了一句,哪里来的包?夏肖丹本来就有些心虚,这包的来路确实算不得光彩,她自然不能告诉她实话。她不敢接孔梅的目光,手里随便抓起几件衣服整理着,嘴里说,我给你买的啊。觉得好看就给你买了。

  多少钱买的?

  没多少钱,打折的时候买的,很便宜。

  很便宜是多少钱?

  夏肖丹有一种被审问的恼怒,又有一种做贼的羞耻,两种情绪像两把锉刀一样锉着她的虚弱处,她的泪快下来了,却硬是给逼了回去,趁着这泪缩回去时退潮般的空旷,她虚张声势地喊着,问这么多干吗?能值几个钱?买个包就怎么了,天就塌下来了?她没料到,孔梅依然是不依不饶,她像忽然之间中了什么邪气一样,这邪气像钢筋一样撑在她身体里,从头顶到脚,她看起来变得很奇怪,不能弯曲不能动,就只是像刀剑一样锋利地明晃晃地戳在她面前。她问的还是那句话,你说,这包是从哪里来的。

  夏肖丹明白了,她无处可去了。

  她不再说话,耍赖一样坐在了床上,不抬头也不说话,随孔梅去。孔梅又开口了,你说清楚,这包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要以为我不出门就瞎了眼,不要以为我就什么都不认识,我活了快五十岁的人了,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夏肖丹决定不再说话,不再理她,看她能怎么办。不就是一个包吗,一个包还要把她逼死?

夏肖丹不说话,孔梅也不说话。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个人寒光凛冽地对峙着。空气中有一种很尖利很邪的东西像蝙蝠一样无声地飞过,带着些不祥的讯号碰撞着她们的皮肤。

 

五

 

  孔梅转身出去了。夏肖丹继续坐在床边,把两只手垫在屁股下面,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她也只有耍赖到底才能压住她心里一阵阵往出泛的虚弱。她愤愤地想,这包又不是抢来的,骗来的,她又不是白白捡的,她也是有付出的,这是她该得的。她就让那男人白摸了吗?既然摸都摸了,那这包就应该归她支配,她现在就是它的主人。可是,她怎么能把这样的理由告诉给孔梅?她怎么能冠冕堂皇地对自己的母亲说,这包也不是白得的。

  她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孔梅的脚步声又响回来了,她又进来了。夏肖丹低着头不去看她。孔梅把什么东西咣地往桌子上一放,就向她走了过来。这咣一声很钝但满是力气,就像有人很狰狞地一脚踩在了桌子上。她心里一阵奇怪的紧张,就像心里的什么角落忽然之间收起来了。她刚要抬起头来,孔梅已经几步走到她面前了,孔梅一句话都没说就一把把她从床沿上拽了下来,然后拽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拖到了桌子边上。孔梅忽然之间变得力大无穷,就像在身上累加了好几个人的重量一样,这好几个人的重量像钳子一样死死钳住了夏肖丹的一条胳膊,她根本挣脱不出来。她的那条胳膊被摁在了桌子上,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目光碰到了桌子上的一样东西,一把菜刀。刚才咣一声就是它发出来的。它在这里静静地等着她。

  她又看到了自己的那条胳膊,像个即将临刑的犯人一样躺在那把菜刀的旁边。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那只手,在这个瞬间里,这只手苍白得近于透明,像用玻璃做成的,剔透,冰凉,指甲上反射着那把菜刀上流动着的金属光泽。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罩住了全身,突然就像瘫了一样,一动都动不了了。她的嘴像鱼一样张了张,却吐不出一个字。孔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铁画银钩地刻在空气中的。她听见孔梅的声音说,你今天要是不把这包的来历讲清楚我就把你的这根小拇指剁掉。夏肖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把刀被一只手拿起来了,悬在了她的胳膊上空。那只拿刀的手就是孔梅的。

  这个时候,夏肖丹开始真正感到恐惧了,她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从小到大,孔梅什么时候拿着刀在她眼前比划过啊,她连打都舍不得打她一次啊,自己就是把一头头发都吃白了也要给她买架电子琴。现在,她究竟是怎么了?她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面目全非起来。她试图挣扎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她的那条胳膊像是被焊死在桌子上了,一点松动的余地都没有。孔梅的声音也完全变得陌生了,像被冻僵的蛇,直直的,满是冰碴的,充满邪气的,一条一条地扔到了她的脸上。她还是在问她,你说,这包是从哪里来的。夏肖丹心里掠过一阵绝望,那就是,这个瞬间里她在这个世上是真正的无依无靠了,一切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她张开嘴,终于说出了一句,别人送的。又是孔梅的声音,别人为什么送你这么贵的包?夏肖丹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她静静地把脸贴在了桌子上,像一尾被摆在案上的鱼。她把脸贴在那里,静静地无声地流着泪,不再做任何挣扎。

  那柄寒光闪闪的刀一直就架在她手的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来。像是很长很长时间都过去了,她忽然听到了孔梅很遥远很苍老的声音,孔梅说,你知道那装在瓶子里的小拇指是谁的吗?并不是你父亲的,那是我的。夏肖丹浑身一哆嗦,孔梅接着说,你知道吗,那挂在墙上的照片并不是你的父亲,我这么多年里把一个陌生男人的照片一直挂在墙上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你是有父亲的。其实你的父亲并不是贵族,你的父亲只是一个骗子,你没有在台湾的爷爷奶奶,没有在美国的姑姑,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编出来的,就是为了让你能从小就在心里有一种优越感,不会像我当年一样什么都能看得起来,什么都能骗到我。我编出那样的故事来骗你是为了让你心里相信爱情,相信真情,相信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很爱很爱你。

  我害怕你变成一个真正的穷人家的女儿,因为我当年就是穷人家的女儿,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心理。当年我刚刚二十岁,进了机床厂做工人,每天和车床和焊床打交道。我就一直想着找个男人换个工作,离开那里。后来我就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来厂里跑采购,很有本事的样子,能说会道。一来二去我们熟了,他请我吃了一碗面,送了我一块纱巾,我们就处起了对象。其实我当时对他一无所知,连他的名字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不知道。但是我就是相信他说的每句话,我把他说的每句话都当成金科玉律,就是因为我太想离开那里了,我想靠着他离开那里。他说他父亲是省城的大官我就信,他说他能帮我调动工作我也信,他说他喜欢我要和我结婚我也信。我一直等着他给我调动工作,直到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就给他讲了,想和他赶紧结婚。然后,第二天,他就消失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都不管我怀孕了会有多么害怕,就这样跑了。他走后没多久,我在车床上刨零件的时候因为心不在焉,被车床切去了一截指头。就是你看到的那截指头,那指头不是别人的,是我自己的。当时指头没接上去,我就把它留了下来。当时我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留着它,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过来,我留下它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你当年是多么的……贱。一碗面,一块纱巾,你都能看得起来,两块钱你也能看得起来,一句空头支票你也能看得起来。后来我就不断告诉自己,你也就值一碗面,一块纱巾,一句空头支票。我不断告诉自己,你……活该。

  那男人是找不到了,我偷偷摸摸地去医院想堕胎,没想,医院要厂里的证明,胎没堕掉,反而被全厂人都知道了。我明白我已经没有什么后路了,我也一眼把自己的后半辈子看到头了。看到底了心里反而就不怕了,就这样了,我最烂也烂到底了,我名声也就这样了,大不了没人会娶我,大不了我后半辈子就一个人过了,谁还能把我杀了不让我活下去?我是硬着头皮活下来的啊。

  我之所以要把你生出来就是因为我那个时候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但是有了你我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不那么孤单了,我就觉得我的后半辈子是有伴了,我不怕了。你就是我的全部指望。那个时候我就想,只要你将来能过得好,就算是我也过得好了,只要你能过得幸福,就算我也幸福过了,只要将来能有一个男人真心疼爱你珍惜你,就算我也真正被人疼爱过了。我就想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你,我就不怕了。真的,这么多年里,我真的什么都不怕,别人都看不起我,背后骂我,当面给我白眼,我都不怕。后来就是下岗了没工作了,我也不怕,我靠卖油花一分钱一分钱地供你上学的时候,我也不怕,我就是想着一定要把你供出大学,一定要让你活出个人样,一定不能让你像我一样,什么世面都没见过,随便一点什么都能骗得了你,一定不能让你像我当年一样……贱。我把我当年幻想中的所有高高在上的不可企及的东西都买给你,就是为了让你不要变成我。为了不让你有那种……根子上的卑微和下贱。可是,你现在,怎么能和我当年一样,怎么能连一个包都看得起?

  夏肖丹只是无声地流泪,浑身激烈地发着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孔梅的声音像天外来音一样遥远地响着,你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包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开始,以后随便一点什么你都能看得起来,随便一点什么就能诱惑得了你,两个钱,一件衣服,一顿饭,一个学历,你什么都能看得起来。如果我不让你记住这个教训,你以后就会是第二个我。这么多年里我吃这么多苦就是为了能把你推上岸去,可是你看看你自己。今天,我如果不砍掉你一个指头,以后我会后悔死的,我情愿让你掉一个指头也要记住这些。因为我看着你现在就是看着当年的我自己。

  夏肖丹喑哑地哭了出来,却说不出一个字,也动弹不了。她看到一道寒光向着她的手飞了过来,她死死闭上了眼睛全身抽搐起来,她听到了长长一声尖叫像锦帛撕开了一样,嘶哑、绝望。那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可是,当尖叫声歇下来的时候,她却没有感到任何想象中的疼痛。她终于挣扎着把眼睛睁开时,迎面看到的是一摊血和静静躺在血泊里的一截指头。她哆哆嗦嗦地向自己的那只手看去,完好无损。那只手苍白剔透却是完好无损。那根躺在血里的指头不是……她的。

  她瑟瑟地回过头,孔梅静静地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看着她,面目模糊,两只手却是极度安静祥和地垂着,没有任何挣扎和疼痛,一只手里仍然握着那把菜刀,另一只手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孔梅看着她,慢慢抬起了那只鲜血淋漓的左手,那只手上因为缺了两截指头,看起来有些奇怪,看上去不再像一只手了,它似乎变异成了另一种事物,另一种让她胆战心惊的可怕事物。孔梅的声音也是苍白的,失血的,锈迹斑斑的。她指着桌上的那截安静的断指滴水成冰地说,如果你以后能一直记着我这截指头是怎么掉下去的,我今天也算值了。

孔梅回过头,拖着一道血迹出去了,把抖得像一片树叶的夏肖丹独自留在了屋子里。

  最后一年大学生活夏肖丹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去的,她没有再做任何兼职,直到毕业前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经过笔试面试去市里一所高中做了英语老师。然后,工作半年就很快结了婚,对方是通过相亲认识的。虽然相亲难免遇上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但仍不失为一种最稳妥最保险的经典方式,大约也不会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被淘汰吧,总不能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跑到飞机上火车上跑到丽江跑到非诚勿扰上认识去。那只是概率极低的一个部分,却不小心被当成了样板。其实放眼望去,绝大部分的单身男女还是得靠着勤勤恳恳的海量相亲,排雷一样艰苦卓绝地排除、筛选、被刷。且必得有邱少云一样的钢铁意志,有任凭风吹浪打依然能岿然不动的姿态,方有望淘到自己最后的那粒金子。

  这相亲男是建设厅的一个公务员,三十来岁正准备升副处,谈不上多有钱,但一望而知是潜力股。这年头大家挤破头地去考公务员是为哪般嘛。在谈恋爱的时候夏肖丹虽然从不多问他什么,却在暗地里早把这男人抽茧剥丝地滤了个剔透。男人是农家出身,但名校毕业,又自己考上公务员,这样的智商和知识结构正是日后显达的起码基础。而且这样的男人没有外在依靠反而被逼得内力强大,出身贫寒的孩子心里又多有一股狠劲,不担心他不上进。虽然狠得厉害了难免会心理扭曲,但他看起来温文尔雅,目光里也没有太阴暗的东西。加上他的职业,一个公务员在作风方面必定是谨慎的,一步不慎前途尽毁,谅他也不至于成天包小三找情妇地来摧残她。她也很明白他找她的原因,除了她看起来文雅清秀端庄,他还冲着她的职业。做老师的女人一是稳定,二是自律,不至于像文艺界的女人感情太丰富,靠着感觉活,不会给他戴绿帽子。更长远的理由当然就是教育和辅导孩子的问题,男人结婚当然要考虑传宗接代的问题,又不是光娶一个女人。老师嘛,这本来就是分内的事。真是相夫教子的最佳选择。孔梅对该男也相当满意,两个人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又都担心夜长梦多,这年头恋爱上八年抗战的哪对能结得了婚?于是两人速战速决,认识半年就领证结婚。

  结婚前男人曾风淡云轻地问过她一句,以前谈过恋爱吗?夏肖丹面不改色心不跳,既不假装无辜也不挟以自重,她单单就只是平平静静地吐了一个字,没。难道她是在撒谎吗?难道她谈过恋爱?不,她就敢在心里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没有。至于那晚在车上被那男人摸的那几把……也算不得恋爱吧。谁敢说她谈过恋爱,她之前没有过性经验,谁敢说她一个不字?夏肖丹想着,在心里无声地冷笑着,她突然在此刻感到了自己心里前所未有的一种强大,我没有落下任何把柄在你手里,看你拿什么能要挟得了我。她绝不能让他从一开始就拿捏住她,以后凡有风吹草动他就专门捏她这处无骨的地方。因为无骨的地方最疼。原来,一个人要是不把自己身体上的缝隙留给别人,那就任是什么都进不来,任是什么都伤不了你。

  领证那天她想起了孔梅,远远地想起了孔梅,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当年孔梅以自己的一根指头为代价,为的却不过就是,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到一个男人手里,让她过一种最平稳最无缝最难以被伤害的生活。现在她和孔梅就像是站在桥的两边遥遥相望着,孔梅在桥的那边,她在这边,中间架的那座桥就是孔梅的那截断指。

  结婚以后一切都不出夏肖丹的预料,男人晋升很快,对她也算不错。他们很快就在市里有了两套房,又买了车,孩子还不急着要,一切看起来都顺风顺水。夏肖丹工作卖力,年年被评为优秀老师,打扮上愈发知性优雅,穿的用的都有了自己的固定品牌,连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都是一以贯之的风格,在家里偶尔还弹弹钢琴。丈夫很愿意带她去见朋友,因为能拿得出手。

  她曾几次想把孔梅接出来住,但孔梅死活不愿意出来,只说在自己的屋里住惯了,她也就不再勉强,一个月回去看她一次。其实她心里清楚,孔梅是怕她丈夫看不起她,因为,她被人看不起惯了,她已经不打算再被任何人看得起。她已经不再染头发了,每天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戴着油腻腻的围裙到胡同口炸油花。夏肖丹经常偷偷看到,孔梅做什么的时候就很熟练地用她左手上的三根指头,那只手上只剩下了三根指头。那没有了指头的地方就像两截荒凉的树桩。

  生活看起来已经完全进入了正轨,夏肖丹每天上班下班,就绕着这个已经成形的轨迹转,送走一个白天再送走一个黑夜接着又是白天,都来不及细细思量点什么时一天已经过去了。这年夏天,学校有一个出去进修的名额,校长有意把名额给了夏肖丹。在上海进修三个月。夏肖丹想了想便同意去了。

然后她只身来到了陌生的上海。

 

六

 

  上海。

  来到上海的那个早晨,她在淮海路上走着走着便拐进了曲里拐弯的弄堂,弄堂深处有一家包子店。想起还没吃早饭,她便进去要了一笼蟹黄小笼。蘸着米醋细细把小笼吃完了,她心想,这就是张爱玲笔下的蟹黄小笼了,便坐在包子店里独自微笑了一下。

  从包子店里出来时正好从玻璃里看到了自己那张还在微笑着的脸,她忽然就吓了一跳。她在笑什么?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没有。因为来了个上海高兴?也不是。她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那缕怪异的微笑,不对,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微笑看起来就像刚从密封的瓶子里钻出来的一缕魂魄,挂在她自己脸上的时候她看不到,可是一旦映在镜子里的时候,这魂魄便现形了。继而她明白了,不只是这微笑,是她整个人,在此刻,都像一缕刚刚逃出来的魂魄。

  她映在玻璃里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张被滤掉了所有颜色的黑白底片,她站在那玻璃里简单地黑白着。就是因为简单到了极致,她的整个人形反而像溶在了水中一样渐渐稀释不见了,连眉眼也模糊不见了。现在被留在镜子里的就只剩下了一缕魂魄,那丝邪气的莫名的微笑就是这魂魄发出的。它虽然微笑着,却在镜子里散发着邪气、戾气,还有一种很深的悲伤。她们隔着一扇玻璃静静地对视着。

  她忽然明白了,它是从她身体里逃出来的。她把它关了那么多年,把它在自己身体里关了那么多年,让它像个囚徒一样不见天光那么多年,她让它自己腐烂去,发霉去,可是没想到,它仍然无比茁壮地活在那里。它像一粒强悍无比的种子,只要有一点点湿度,它就会立刻破土而出。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那扇玻璃,隔着玻璃她抚摸着它。她的指尖冰凉地从它身上划过来划过去,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原来,她是这样地心疼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是这样地心疼它。

  它就是她那下贱的根。

  原来,它从来就不曾死去过,无论她的上半截长得怎样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无论她的枝叶伸向了哪里,她的根就一直长在那里,牢固地顽强地吸附在她的身体最深处。其实她和它从来就不曾分离过,从来。当她在清晨漫无目的地拐进这上海的弄堂时,它已经在那里嗅到了,它嗅到了她此刻的自由和轻松,它嗅到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任何人。在这里的三个月是被从时空中抠下来的一处天窗,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没有相互缠绕的根系,她只是顺水漂到这里的一个孤儿,她是独立的,空心的,是被连根拔起的,是真正无所畏惧的。

  被时光漂白的河床上只坐着她一个人,静静地与这座城市对视着。

  来这种成教院进修的多是些老男人老女人,年轻老师都不多见,大约是轮不上。一把年龄了哪有心思学习,多数人是因为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待腻了,想着出来透透气,说不定还有个把艳遇什么的。都是在讲台上当了十几年老师的人了,冷不丁被放到讲台下面当学生居然也过渡得天衣无缝,连那些年近五十的男人女人,也是一脸天真活泼的风致,上课举手抢着回答年轻老师的问题,下了课还要拦住老师问问题,一个个都返老还童了三十岁都不止。

女人们扎了堆除了拼老公就是拼衣服。

  我朋友昨晚给我打电话说,你先生又换了一辆车,我说怎么车上没有你呢,心里还正奇怪难道你先生换了车把太太也换了?一问你先生才知道原来你去上海了,我说么。

  我来之前就问过能不能携带老公啊,我什么都不会做你说怎么办,衣服也不会洗,我在家里从来没洗过啊。昨晚打电话给我老公诉苦,他让我把换下来的衣服给他寄回去,我下午就打包给他寄回去。

  你看我这头长头发每天都得做护理,不然都梳不通,在家的时候每天都是我老公帮我洗头发的,这出了门自己连个头发都弄不了。

  你可别和我开这种男女关系的玩笑,要是被我老公知道了立马过来打断你的腿。

  ……

  夏肖丹耳熟能详的除了老公版本还有衣服版本。

  我昨天买了一件正在打折的衣服,好便宜的,打完折才一千二。

  我今天又买了一件五色花的绣品,我就是喜欢这些刺绣的衣服,真是优雅精致。

  我今天给我老公买了一件衬衣,才四千块钱。

  我昨晚闲的无事说去商场逛逛吧,结果怎么一下就买了四件衣服,连信用卡都刷爆了。我这个人就是没有自制力,下次逛商场的时候得找个人管着我点,要不然信用卡加现金都不够我用的,还得借钱消费呢。

  ……

  女人们没有一个不是没有品位的,没有一个不是没有消费能力的,没有一个不是骄傲的,没有一个不是被老公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的。夏肖丹暗自冷笑,装什么根正苗红,自己根子里那点东西只有自己知道罢。这么多年里,她习惯看人不看上半截,她带着一种近似于恶毒的心理习惯性地往下半截子里窥视。她相信,如果让一个人十几年地和自己手上掉下来的一截断指生活在一起,十几年地和一张挂在墙上的照片生活在一起,那谁都会养成这种刻薄的爱好,那就是,喜欢往别人的根子里看。

  只一眼两眼之间她便知道,这些女人多数不过是她的同类,都是前半辈子的卑微挣扎,呕心沥血地上出一个学来有了一份工作,嫁了个对自己有利的男人,然后逐渐开始有了雏形,逐渐开始人模人样起来,到最后,就真的变成人了。当然,她们和她一样,修炼成人形之后就把根子上的那点东西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可是,她怎么能不知道她们?怎么能不认识她们?她和她们根本没有一点区别,虽然彼此连名字都叫不全,在身体里却真正是流着一处血的。所以,她们疼痛她知道,她们虚弱她也知道。

  她自身携带的悲伤悲伤着她,她们的悲伤又蹂躏着她。

  班上真正和夏肖丹关系不错的不是这些女老师,是一个叫吴刚的男老师。她记得那天中午午饭后她一个人在寂静的校园里散步,拐到一条林荫道上时,看到前面蹲着一个男人正和路边的一只猫低声说话。这个男人就是吴刚,他蹲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和猫说话,她站在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之间,一个中年男人抚摸猫的那个温柔动作让她眼眶潮湿。后来她便走过去和他说起话来。他说这是学校里的流浪猫,他经常来喂它吃的。那个中午他们坐在路边看着梧桐树上的叶子翻飞着往下落。

  她问他,你结婚了吧。他说,没有。她说,怎么不结呢,一个人孤单不?他一边摸着怀里的猫一边怔怔地看着远处,因为我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她差点笑出声来,哦,你还搞这种复杂的事情?他很无辜地扭头看着她,不,你不知道的,我知道你不可能知道的,你以为你有爱情吗?你们觉得你们有爱情吗?夏肖丹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咯噔了一下,隐隐不舒服,她没有说话,继续听他说。他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的感觉,如果你没有爱过的话。我和她认识六年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没办法,已经结婚了,这都是命。这六年时间里,我是这个世界上对她说我爱你说得最多的一个人,因为我每天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候都会雷打不动地给她发三个字,我爱你。她从来不回,我就把这三个字一直给她发了六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六年时间里大概只有五次,每次我们在一起都会做一件事情,嚼口香糖。我把她嚼过的口香糖再放进我嘴里嚼,最后我把我们嚼过的口香糖风干,再装到一个漂亮的玻璃瓶子里。那个瓶子我走到哪都随身带着,从来没有离开过我,那瓶子里一共装着五粒这样的口香糖。它们在我眼里就像珍宝一样,因为它们的身上混杂了她的气息和我的气息,我们在这只瓶子里真正地合二为一了,我们真正地成为一体了。我把这些口香糖放在手心里一遍一遍地抚摸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我正牵着她的手,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体温和芳香。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网名叫第十六号,因为她的身份证号的最后两位数字是十六。只要一想起她,我和别的女人就什么都做不成,拉手,接吻,做爱都不行,我被野蛮地判给了她,成了她一个人的专属财产,她就是不要我,我也终身是她的,可我们之间也就只有拉过手,此外的就再没了。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忘了我吧。要不就是长长地沉默,只是默默地听我一个人说话。但是能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呼吸我也足够了,哪怕她不说一个字,我也足够了。因为在这个时候我会觉得,我很幸福,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正爱的人离我很近很近。就算我们这辈子都不能在一起生活一天,我也够了。真的,六年了,我对她从来没有别的要求,我只想每天晚上能给她洗澡洗脚给她盖好被子该多好啊。下雨的时候我会想,今天她怎么去上班,有没有人接她,但接她的那个人永远都不可能是我,我只能站在雨中远远地看着她被接走却不能走近她,因为我要让她幸福。每天中午的时候我都会想,她今天午睡了多长时间,睡好了没有。我会看着表走动幻想这是她梦中的呼吸。我曾经对她提过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是,她能想起我。只要能想起我,就是我和她在一起了,我们每晚每晚都在一起。我买过一只结婚戒指,送给了她,我对她说,收下吧,收下就是你答应我了,下辈子会嫁给我。

  ……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我觉得这样很好,心有所爱的时候你整个人会变踏实,就会愿意一直这样过下去。身体和性爱都是会腐朽的,你要真的爱上什么了,其他的不过是个形式。

  夏肖丹忽然想起了孔梅,孔梅和眼前的吴刚其实是多么的相似啊,其实他们所做的不过是一种事情。他们让自己过度的沉迷其实本身就是一种解脱,过度的爱和痛都会让一个人消失在无中,这是一种类似于催眠的效果,变幻成为一种不真实的情感,却要比真实的情感更动人。因为它们本不存在。孔梅的断指和吴刚的爱人其实本质上是一回事,都不过是他们的一种幻觉。当一个人对什么期望太多,而它又不可能实现的时候,它便成为了幻觉。它让一个人在某一刻里拥有一切而又一无所有。

  她想,这个男人如果根子上像她一样下贱,他还能这样不顾一切地伸向一种虚无中的爱吗?只有一个纯净的没有受过伤害的根子才能这样去爱吧。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点真。

  但她不能。她没有。从孔梅在她面前切掉自己那根手指开始,她就没有再去想过爱不爱这个问题。因为她已经在那个瞬间顿悟了,对她这样一个出身的女孩子来说,爱情根本就是一种奢侈。如果她要了贫贱的爱情,那最后她不过被贫贱像蚂蚁一样蚕食掉。如果她想要爱情之外的附属品,那注定她是能时刻处于交易和被交易之中,因为一个人想要附属品的时候是不可能不去算计的。她会想着她为什么成不了正房,为什么一点钱就把她打发了。虽然她想要的其实不过就是钱。

  所以,她所能做的最务实的事情就是,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安身立命的地方,把自己的根牢牢扎进泥土里,她告诉自己不能再往上爬了,不能再往空中去了。她情愿像瓜秧一样在这地面上老老实实一节一节地爬行。可是,她幸福吗?那个男人娶她是因为爱她吗?不,就像她难道就真的爱他吗?他们只是觉得对方适合结婚,这与爱无关。为什么连爱情都不敢要?因为她和他都无比清晰地认识自己,他们都知道自己那下贱的根,他们都知道爱情根本就不是他们该有的。她豁然苏醒了,身体上像被拉开了一道口子一样走风漏气。难怪毕业后这么多年里,无论她走到哪里,即使她最风光无限的时候,她始终都觉得压抑,始终都觉得挣扎。原来她身体里那处软弱无骨的地方始终就是空着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大学同学找她办事给她打电话时才知道她在上海有一段时间了,末了,那同学闲闲说了一句,听说尹亮也在上海,没让他请你吃个饭?夏肖丹一听尹亮这个名字忽然便打了个激灵,就像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在她身体里复活过来一样,这感觉让她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她极力按捺着,却还是要来了尹亮的电话,和同学开玩笑地说,人家不也喜欢过你吗,要宰他一顿饭,都十年没见了。

  居然已经十年没见了。

  她站在窗前远远地望出去。原来她已经三十二岁了。这十年里,她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她不会忘记他不是因为她爱他,她谁都不爱,她忘不了他是因为,他一直就活在她心里一幅巨大的背景下,那背景是冰天雪地中,一个男生背着双肩包跺着脚等着她,然后又切换到了光线浑浊的火锅店,隔着雪白的雾气,他对她说了一句,我心疼你。他是唯一对她说过心疼两个字的男人,就这两个字牵扯了她整整十年。

  她把电话给他打过去时,简直是忐忑地等着他的声音,然后电话通了,他的声音礼貌冷淡,哪位?她死命按着话筒静静说了三个字,夏肖丹。听筒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似乎还是意外了。但很快他就打着哈哈说,怎么都来这么长时间了才给我打电话……请客是自然的,想吃什么你随便点……好,今晚七点见。

  夏肖丹再一次细细地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审视着自己,想象着尹亮十年后见到的夏肖丹。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败笔,她不能让他以为她是因为在这十年里过得不好才来找他的。她过得很好,确实很好。她想。

  在饭店门口见到一个小胖子时,她吓了一跳,尹亮怎么变成这样了,她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那个背双肩包的男生身上。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坐下,没有出现夏肖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场景。一问才知道,他还没有结婚。夏肖丹心里顿时有些微微的见不得人的喜悦,他至今不结婚是不是因为他……一直放不下自己?已经十年了啊,有什么淡不下去的呢?但是尹亮吃了一口菜说,其实我和我女朋友在一起住了也有七八年了但是还结不了,再等个一两年等房子下来再结,不然结婚了租个房子哪敢要孩子。上海是什么房价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又吃了一口菜,把剩下的话都堵回去了。他不提过去,对大学生活他一个字都不提,仿佛他们是两个没有过去的人,不过就是萍水相逢在一起吃个饭的路人而已。

  她有些不快,已经不再吃菜了,他以为她就真的是稀罕他一顿饭?她不说话,单单就只是坐在桌子另一边,像座塑像似的高大节烈地看着他,想从他身上逼出点什么来。可是他不接招,开始絮絮地讲着报社里的种种男盗女娼,说自己平时忙得简直是脚不点地。他甚至都不问一句,你现在过得好不好?菜被他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结了账,然后背起包站了起来,说,不好意思,晚上还得加班写稿子,今天我们就这样吧,改天有空了再见。她也站了起来,两个人出了饭店的门。他详细告诉她怎么坐地铁回去,然后便仁至义尽地对她挥了挥手,准备离去。

  夏肖丹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明白她今天晚上为什么要来见他了。因为她想把过去的所有记忆打碎,重构,想用新的意义把它们浸润。她想让往日生命里那些被时间漂白的骨头变成一种新的框架,哪怕只供他们日后去回忆。今天她来其实就是为了告诉他,她在他面前装了那么多年,其实她这么多年的高傲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她根本上就是……下贱的。她好想好想告诉他,她是一个怎样下贱的女人,她当初连一顿饭一个包都看得起。这些话她这么多年里都不能对任何人讲,更不可能对自己丈夫讲,可是她今天晚上想统统讲给他听。因为只有他对她说过两个字,那就是,心疼。因为这两个字,她其实在心里感谢了他那么多年,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那两个字其实是那样的渴望和需要,原来,这么多年里她是那么需要被一个人——心疼。她知道他所说的改日再见不过是一种客套,她知道从此以后他们两个其实便永无相见之日了,因为,今天才是对他们之间真正的了断,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人便与她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的泪忽然汹涌而下,她紧跑了几步追上他,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脖子,她附在了他的背上。他不动了,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她流着泪在他背上说了一句,今晚不要回去了,好吗?和我说说话。他不动,也没有任何身体的回应。半晌,他突然说,我今晚得加班,我确实很忙,我得挣钱得买房,我不是衣食无忧。她很想很想问他一句,你就真的再不心疼我了吗?可是,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他突然又说了一句,你不要把手勒住我的脖子,我喘不过气来。她呆呆地把那个姿势又保留了几秒钟之后,突然地就把环着的两只手松开了,就像一只手镯从中间断开了。她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背后。他告诉她,他们之间连一个窗口都没有。他们之间没有过去没有回忆也没有以后,他们两个已经被这次相逢彻彻底底地从时空中连根拔起了。

  夏肖丹掉转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很急促,一步都不敢停留,似乎生怕有人从背后追上来一样,事实上,她背后空空的,连个脚步声都没有。像是走了许久了,她一回头,早已没有了尹亮的影子。她却突然很想再追过去指着他的鼻尖说,你以为我就真的喜欢你是不是?你以为我朝思暮想地想和你上床是不是?你以为我就真的那么下贱是不是?你就真的以为我——那么下贱?你就是在报复我,隔了十年了你还要报复我,我知道你他妈的就是在报当年的一箭之仇,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今天来找你是觉得曾经欠了你,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欠你了,再也不欠你了。

  她气喘吁吁地蹲在了路边,一手按着心口,就像是真的刚和人大吵了一架,吵得心力交瘁,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师傅摇下玻璃看着她。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哪里,觉得自己现在涣散得简直不成人形。她上了出租,师傅问去哪。她愣愣地看着玻璃窗前方说,一直往前走。师傅没说话,车向前开去。

  一开始两个人都不说话,后来夏肖丹觉得太沉闷了,便找话,你们跑出租是不是见过各种奇形怪状的人?师傅笑了,说,还真是,有意思的人好多的,不过我们不过问人家。夏肖丹问,那你看我奇怪不奇怪。师傅没看她,说,我看不出来。接着他像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笑着说,好笑的人多得很,前几天就有个好笑的事,就我们一个公司的。那师傅跑出租时拉了一个戏校的女学生,那女生刚刚购完物,大包小包地拎着好几袋。等到了戏校门口准备下车的时候,她发现她全身花得只剩下二十五块钱了,她也不看看口袋里有多少钱就敢打车,打车钱还要三十多块哪。怎么办呢,那女孩突然就对那师傅说,要不这样吧,你摸我一把,就当一把十块钱,怎么样?结果当时那师傅的对讲机正好没关,被别的出租车上的师傅都听到了,没过一刻钟全公司的师傅们就都知道喽,你说现在的这些女孩子可怕不可怕。

  夏肖丹静静地听完,嘴角僵着一丝死滞苍冷的笑容。又是一个关于摸了一把的故事。半晌她才看着窗外的夜色说了句,是啊,你说可怕不可怕。车一直往前开,两个人又静下来了。师傅问,你……到底去哪?夏肖丹看着车窗外沉默了几分钟忽然说,就在这里停吧。师傅不多问,戛然停了车,夏肖丹从包里掏钱。

  她似乎掏了好长时间的钱,连师傅都有点不耐烦了,她突然抬起头看着出租司机。她的目光在黑暗的车厢里忽然变得很亮,亮得都有些邪气了,带着些刀锋上浮出来的光泽。她从包里慢慢抽出了那只找钱的手,那只手里空空的,她把两只手叠在一起放在自己腿上,然后她开始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心翼翼地对师傅说,师傅……我今天没有带钱就出来了……这样吧……你……也摸我两把,就算这车钱了,好不好?

  师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移开目光,开始独自微笑,她向着车窗外无边的黑暗微笑着,忽然又扭过脸来,目光热烈地神秘地天真地看着车厢里的男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很可怕?这样吧,你摸完我之后你再骂我,你就对我说,你真贱,你很下贱,你真的很下贱,你就是个婊子,你说,其实你就是个婊子。你快对我说啊,你其实就是个婊子。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着,无声地流着泪。在那一瞬间,车厢里变得很静很静,静得她能听见类似于庄稼拔节时咔嚓咔嚓的声音。她知道那声音是从她身体最深处钻出来的,那是她身体里最软弱无骨的一个地方正悄悄地往出生长着骨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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