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2763252
编辑推荐
关于作者:作者塔希尔沙阿出身于阿富汗名门。他的父亲、叔叔、爷爷都是有名的文人与作家。由于避难,他从小在摩洛哥长大,成年后在英国求学,成为记者,纪录片制作人和作家。塔希尔沙阿是积极搭建“东西方的桥梁”的倡导者。9/11事件后塔希尔沙阿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致力于构建“文化之桥”并推动这一运动的发展。他认为这种“文化之桥”应当由像他这样的兼具东西方文化背景的人努力搭建,他们这种人有责任“向西方介绍东方,向东方介绍西方”。人们应当更注重东西方共有的文化遗产并为双方设定的共同目标而努力。沙阿身上对“东方-西方”这个主题的浓厚兴趣很有可能正是中世纪伊斯兰科学遗产的题中之义,而且也正是这种兴趣为西方的文艺复兴奠定了基础。关于本书:自从彼得梅尔的畅销 书《普罗旺斯的一年》问世至今已有20余年了,但是以“某处的一年”为标题的小说却没有呈现冷却的迹象。出身于阿富汗家庭的英国籍游记作家塔希尔沙阿给我们带来了一个真实的异域故事,用他平实又不乏幽默的笔触,带我们开启北非迷宫般的黑色幽默之旅。卡萨布兰卡是一个现代与中世纪、欧洲与非洲交融的地方,神秘而诡异的伊斯兰传统和非洲的独特风俗,都将通过作者那贯穿东西方文化的双眼和文字,构成一部展现摩洛哥文化基调的视角宏大又不失人情味的散文作品。
内容简介
由于厌倦了伦敦的天气和单调乏味的生活,作者塔希尔沙阿举家迁往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买下一所坐落于当地一个大型贫民窟中央的废弃的大宅作为其寓所。一年到头灿烂的阳光、一座迷宫般的宏伟大宅,一颗逃离都市的灵魂,沙阿一家就这样开启了在卡萨布兰卡光怪陆离的新生活。卡萨布兰卡*是一个不乏惊喜的城市,中世纪信仰与后现代物欲并存、欧洲与非洲交融。那些拔地而起的新楼和一夜暴富的新贵都不过是表相,内里还是原始的传统和信仰。“新”与“旧”神奇地在这里交织共存,于是新一轮的疑虑与困惑又开始了。沙阿一家首先面临的问题是装修这所宅子。大宅背后复杂的历史、诡异的仆人、奇特的风俗,那里甚至还曾经是他父辈们顶礼膜拜的神圣殿堂……
媒体评论
“塔希尔沙阿是一位令人无法忽视的文字巨匠,他用生动的笔触描写了自己在卡萨布兰卡的生活。卡萨布兰卡是一个现代与中世纪、欧洲与非洲交融的地方,那里他遇上的年轻女子能在这一刻与你谈论网络约会,而在下一刻又能与你闲聊怪力乱神之事。”
《纽约时报》“喜欢幻想的冒险者都会爱上这本幽默而颇具启发性的书,它以神秘而诡异的伊斯兰传统和非洲风俗为视角。相信在读完了沙赫为修缮他的哈里发神殿而承受的种种艰辛之后,所有公寓楼的房东就绝不会再抱怨任何装修工程麻烦,施工队明争暗抢了。”
《洛杉矶新闻报》
“塔希尔沙阿用冷酷的笔调为我们写了一出隐忍的黑色喜剧,而且通过这段炼金术士般的生活的考验,他发现自己能与生活中的人和睦相处,不论是管理员、教长、匪徒,还是在他家附近贫民窟的无业游民,甚至家中的银行经理。所以他至今依然平静而满足的生活在那里。”
《华盛顿邮报》
“塔希尔沙阿的故事是摄人心魄的,虽然有时会因夸张而显得沉重。通过他那贯穿东西方文化的双眼,传统得以发扬光大。读者也许会发现驱魔术的可怕和残忍,然而对沙赫而言,这仅仅是一个部分,更重要也是作者始料未及的是,他已经给予文化以拥抱。”
《克利夫兰诚实商人报》
《纽约时报》“喜欢幻想的冒险者都会爱上这本幽默而颇具启发性的书,它以神秘而诡异的伊斯兰传统和非洲风俗为视角。相信在读完了沙赫为修缮他的哈里发神殿而承受的种种艰辛之后,所有公寓楼的房东就绝不会再抱怨任何装修工程麻烦,施工队明争暗抢了。”
《洛杉矶新闻报》
“塔希尔沙阿用冷酷的笔调为我们写了一出隐忍的黑色喜剧,而且通过这段炼金术士般的生活的考验,他发现自己能与生活中的人和睦相处,不论是管理员、教长、匪徒,还是在他家附近贫民窟的无业游民,甚至家中的银行经理。所以他至今依然平静而满足的生活在那里。”
《华盛顿邮报》
“塔希尔沙阿的故事是摄人心魄的,虽然有时会因夸张而显得沉重。通过他那贯穿东西方文化的双眼,传统得以发扬光大。读者也许会发现驱魔术的可怕和残忍,然而对沙赫而言,这仅仅是一个部分,更重要也是作者始料未及的是,他已经给予文化以拥抱。”
《克利夫兰诚实商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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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同一条河边的两棵芦苇,一棵空心,一棵长成了甘蔗。
摩洛哥谚语
黄昏的寂静中有一股悲伤。咖啡馆里挤满了闷闷不乐的人们,他们穿着长袍,小口品着黑咖啡,吸着黑烟草。服务员张开手指,用托盘托着玻璃杯在桌子间来回穿梭。就在那一刻,白天变为黑夜。客人们长长地吸一口烟,咳嗽一阵,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有些人看上去心事重重,有些沉浸在幻想中,或只是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在摩洛哥这个耸立在非洲西北部、大西洋岸边的沙漠王国里,每天傍晚都上演这相同的一幕。当后几缕阳光散尽,人们又打开话匣子,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盖过外面的车马喧哗。
卡萨布兰卡偏僻街边的咖啡馆对我来说充满了神秘。它有自己的灵魂,而且危险重重。现实世界好比钢丝绳,城市里每个人都行走在撤掉安全网的钢丝绳上。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不仅是来看看,还要长住下来。
妻子罗婵娜怀孕了,对我这种想法,她从一开始就有保留意见。加上我大谈什么不确定性和冒险,她就更不同意了。她说我们的小女儿需要的是一个安全的家,童年缺少点异国情调也没什么。于是我不得不抬高砝码,答应她可以雇厨子、女仆和一大群保姆,而且那儿一年到头都有灿烂的阳光。罗婵娜自从八年前离开印度,这些年就一直生活在伦敦灰蒙蒙的天空下,都快忘了太阳长什么样了。我提醒她我们想要的是什么早上炫目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卧室,满屋金黄,大黄蜂在杜鹃花丛中飞来飞去,小巷中香气袭人,卖东西的小摊五颜六色、鲜艳夺目,香料成堆有辣椒粉和姜黄根,也有桂皮、莳萝子和葫芦巴。而且在那片土地上,家庭依然是生活的中心。传统沿袭至今,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会懂得什么是荣誉、骄傲和尊重。
我厌倦了现在单调的生活和狭小的公寓。家里墙如纸薄,隔壁那对争吵不断的夫妻让我们不堪其扰。受《一千零一夜》的启发,我想逃往一座大宅子。那儿有拱门和柱廊,芳香的雪松大门高耸入云,院子深处有花园、马厩和喷泉,果园里有各种各样的果树,还有好多好多间房屋。
我想离开潮湿的英国,可是又阻力重重。我常想,五月花号上那些清教徒能走成真是个奇迹。在家人朋友眼里,谁要是想逃跑,一定是疯了。我也不例外。开始他们只是嘲笑我想移居国外,但得知我的兴趣不在法国南部或西班牙这样通常的避难所,干脆就和我吵了起来,给我安上不负责任的恶名,说我不配为人父母,是注定失败的空想家。
压力越来越大,我几乎要退缩了。后来,一个冬天的早上,天阴沉沉的,我走在伦敦的大街上,路过一群人。人群中两个警察正将一个老人扭打在地上。老人穿着商务套装熨得板板正正的白衬衣、丝绸领带和三件套西装,翻领上别着一朵饱满的红色康乃馨。他怪异地脱下裤子,把内裤戴在头上。警察可没觉得好笑,他们迅速把他的手扭到背后拷了起来。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女人尖叫着,请求警察把这个“疯子”关起来。
警察推搡着把他塞进装甲警车时,他回过头来大喊:“不要随波逐流,浪费生命!要做你自己!为梦想而活!”
铁门砰地一声关上,警车疾驰而去。围观的人群也散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那儿回想刚才这一幕,回想那个“疯子”说的话。他说的没错,我们囿于一种小岛心态,处处盲从。那一刻我对自己说,不要活在别人的期望中。我要带上家人,不惜一切离开这儿。我们要去寻找自由,寻找一片可以活出自己的土地。
卡萨布兰卡晚高峰的交通拥堵不输任何城市,但暮春我买下哈里发神殿的那天却是前所未有地堵。之前我整个下午都在咖啡馆,等着和律师见面。他叫我晚上八点到他办公室。七点五十五,我把一枚硬币留在桌上,离开咖啡馆去街对面。路上有一家酒店,前面全是玻璃,两边是漂亮的枣椰树。酒店外停着一辆观光车,车里没人。旁边有两辆卖水果的驴车,水果堆得高高的,都熟过了。很快,我来到一栋破败的装饰艺术时期的大楼。我顺着弯弯的楼梯井往上爬,到三楼,我敲了敲一扇橡木门。律师打开门,生硬地和我打过招呼,把我领进办公室。
桌子上有一份正式的阿拉伯语文件,律师让我读一遍。
“可是我不懂阿拉伯语。”
他瞥了一眼腕子上的劳力士金表说:“那就直接签吧。”
律师递给我一支勃朗峰笔,我按他说的把文件签了。他起身将一把重重的铁钥匙推到桌子这边。
“你真勇敢。”他说。
我停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盯着我。我拿起钥匙。忽然听到一声爆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撂到了地上。窗子朝里咣地一声砸下来,玻璃瞬间像雹暴一样洒得满地都是。我什么都听不见,浑身都是碎玻璃。我完全懵了,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可是腿抖得厉害,站不住。那个西装革履的律师缩在桌子底下,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弹了弹身上的玻璃,正了正丝绸领带,替我打开门。
街上,人们尖叫着四处乱跑,火警和警车齐鸣。人们的脸上、破了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血。受伤的人们正从刚才那家酒店往外涌。我吓得浑身发抖,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我正在那儿看着人们一点点向外挪,一辆红色小出租车停在了我面前。
司机从副驾驶座旁的车窗里用法语玩命冲我喊:“快上来,外国人在这儿很危险!”我爬上车,他立即开出去,冲进车流。
司机说:“是投弹手,自杀式投弹手。卡萨布兰卡到处都是!”
红色标致向西蜿蜒驶出中心城区。但我的心却不在交通、炸弹或人们的流血受伤,我想的是伦敦家中的妻子。我眼前仿佛看到爆炸的新闻插进屏幕,而罗婵娜挺着大肚子,紧紧抱着我们刚会走路的小女儿。我相信此刻她完全没有心思谈什么新文化和梦想。实际上,罗婵娜对摩洛哥的伊斯兰教社会一直心存恐惧,尤其是基地组织发动911袭击以来。加上数天前萨达姆侯赛因刚刚在第二次海湾战争中倒台,更是叫人提心吊胆。但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钱付了,文件也签了,还盖了两次章。
钥匙就在我手里:它象征着未来,或仅仅是一次疯狂的置业。我盯着钥匙,看着它年代久远的铁槽,恨自己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冒险。
就在那时,司机猛踩刹车。“到了!”他大声说。
我之所以选择摩洛哥,原因有很多,而且这个想法也由来已久了。父亲是阿富汗人,我的整个童年时代他都想带我们回去。但长年的战争让我们不能靠近祖国那令人向往的崇山峻岭。所以从会走路开始,我和姐姐们就经常被塞进旅行车,车顶上堆着高高的塑料箱子。我们一家坐在园丁开的车子里,从平静沉闷的英国乡村小巷出发,穿过法国和西班牙来到摩洛哥的大阿特拉斯山。
对父亲来说,这是一次向孩子们灌输祖国印象的好机会。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多彩的画卷:山口和两壁陡峭的山谷,沙漠和绿洲,还有皇家城堡,整个文化由荣誉和尊严这样的部落道德维系。对母亲来说,这是抢购各种便宜货的好时机,从男式土耳其长袍到蜡扦她都不会放过,还不忘让那些狂热的嬉皮士赶紧回到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身边。
我们会一连数周在山间穿行,一直开到撒哈拉沙漠耸入云霄的沙丘里。在那儿,会有“蓝人”从沙漠中拖着疲惫的步子走来,靛蓝色的长袍把他们的黑皮肤也染成了蓝色。我们过一段时间休息一次,到灌木丛中呕吐或狼吞虎咽地吃仙人掌果,又或是在小山里的采石场用零花钱换些碎紫水晶。
我早的记忆是非斯古城,古城四周有城墙,非常雄伟。城里圆石铺的小巷宽不过水桶,灯光昏暗,令人陶醉。街边的小摊上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堆积如山的香料和新采的药草藏红花、洋茴香、辣椒粉、腌柠檬,还有一堆堆泛着微光的橄榄。雪松木小盒上镶嵌着驼骨,皮凉鞋散发着香气,还有陶壶和粗糙的柏柏尔毯子、金色的男式土耳其长袍、护身符和辟邪物。
市场上我喜欢的一角却是黑人巫师为施咒购买材料的地方。那些店铺墙上都挂着笼子,笼子里有活蜥蜴、眼镜蛇和蝾螈,还有看上去可怜兮兮的鹰。有很多旧缅甸柚木做的小柜,抽屉里满是干鲸皮、死人头发之类的东西,反正父亲是这么说的。
我在英国长大,小时候常穿着痒痒的法兰绒灰衬衫和灯芯绒短裤在阴沉的天空下活动。而摩洛哥为我人为净化的童年增添了一抹灵动的色彩。摩洛哥王国一直就是逃避现实的好去处,它给人异常强烈的感受,但更是一个有灵魂的地方。对于我的小家,我觉得有义务、有责任像父亲那样,将这份文化体验作为一份礼物传给孩子们。当然,向周围环境妥协、留在这个岛国要容易得多。但我内心深处有股动力,仿佛要是放过这一刻,就会后悔一辈子。
选择摩洛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祖父。他生命的后几年是在丹吉尔海边一栋小别墅里度过的。他心爱的妻子59岁就去世了,他变得极为消沉。由于无法承受他们共同的回忆,祖父搬到了摩洛哥,因为那里没有他们共同的足迹。一天早上,祖父像平常一样下山,从法兰西咖啡馆往家走。一辆可口可乐公司的卡车倒车时撞倒了他,他当时就不省人事,血流了一地。人们急忙把祖父送到医院,但几个小时后他就死了。那时我还太小,对祖父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我还是很难过。
为了找到梦中宏伟富丽的宅子,我们在摩洛哥苦苦寻找了几个月。我们的寻梦之旅从摩洛哥耀眼的明珠非斯开始。非斯是一座保存完好的中世纪阿拉伯城市。在这个巨大的阿拉伯人聚居区,街道有如迷宫一般纵横交错。穿行其中,就像踏进了《一千零一夜》。它的气味、样貌和声音冲击着我们的感官。只需走几步,就会拥有非凡的体验。千百年来,非斯一直是富庶之地,也是学术和商业中心。这里的房子透出在别处难得一见的阿拉伯建筑艺术的自信,而室内装饰则得益于绵延千年的师徒传承制度。我们发现古城小巷中到处都是手工作坊,传统的技艺如金属加工、皮革晒制、马赛克设计、纺织、陶瓷、嵌木细工,直到今天都还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
我们看的碰巧是古城北端一处商人家的豪宅。这是一座非斯式的宏伟建筑,至少有四百年历史了。中间是中庭,围绕中庭有六个大客厅。每间都装饰有马赛克带,地板则是采自中阿特拉斯山的大理石板。中庭四周屹立着高入云霄的柱子,中间是一座莲花造型的喷泉,用光洁细腻的雪花石膏雕刻而成。邻墙高处开有一扇小窗,装的不是玻璃,而是镶有金丝花的木隔板,从前的闺阁中人可由此向外望。
向我们推销这座宅子的是一个门路很广的烤肉串小贩。他说只是近几年才没人住,我却深表怀疑。宅子很明显急需修缮,我看至少五十年没住人了。
烤肉串小贩笑着说:“在摩洛哥,空房子吸引邪恶者。”
“你是说贼?”
他拼命摇头:“不是邪恶的人,是邪恶的精神力量。”
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个代理商的意思。他的话我没多想,马上开始商量买房的事。问题是房主是兄弟七人,一个比一个贪婪。在西方,房子要么卖,要么不卖。但在摩洛哥,却存在模糊地带可能卖,也可能不卖。你必须先哄着房主决定卖,才有可能进入议价阶段。这个东方特色一定是1400年前阿拉伯人横扫北非时带来的。你不停地喝着甜薄荷茶,玩命说服卖家。同时他们也仔细打量你,观察你衣服的做工和鞋子的针脚。你穿得越好,他们要价就越高。
和那七个食尸鬼似的兄弟见面的那个上午,我一定是穿得太好了。我连哄带骗说了四个小时,灌下无数杯薄荷茶,他们终于基本同意出售。随即他们喷出一个天文数字,眯起贪婪的眼睛看着我。我显然不会砍价,本应该留下来继续喝茶,从下午一直谈到深夜。我却一跃而起,一边骂一边跑进迷宫般的街道。我这样做的时候已经触犯了阿拉伯世界重要的戒律永远不要乱阵脚。
我们离开非斯,向马拉喀什位于阿特拉斯山脚下的粉红色绿洲出发。近年来,随着有钱的欧洲人大量买进阿拉伯人聚居区摇摇欲坠的中庭宅院并恢复其昔日的辉煌,当地的房地产业迅速地繁荣起来。随便走在街上,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小贩和来往如梭的摩托车、自行车和驴车。一排排其貌不扬的大门默默伫立在那里,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但每扇门后都隐藏着一座宫殿。
外资的迅速涌入促进了传统工艺的复兴。有手切马赛克、赤土陶砖,还有用蛋清和大理石粉做的光彩夺目的灰泥。欧洲人购买这些古老建筑的热情极高,当地人想出手的心情也同样迫切。在马拉喀什的阿拉伯人聚居区,人人拥有同样的梦想。他们渴望卖掉祖辈留下的破败房产,拿到一大笔钱,然后搬进新城中的预制公寓楼。我们可能向往乡村情调,恋恋不舍旧世界的魅力,可是拥有这些的人们却一心想着塑料墙纸、地毯和各种现代化设施。
我拉着罗婵娜在马拉喀什看了至少七十多个中庭宅院,没有一个比得上非斯商人家的豪宅。让我动心的倒是有一个,院子很大,满是桔子花和薰衣草。美中不足的是街对过有一家喧闹的角斗场。那边的空气飘过来,一股死亡的气息。
于是我们打包溜回了伦敦。回到家,我陷入从未有过的抑郁。朋友们对我冷嘲热讽,他们觉得我试图逃出英伦三岛的磁场,却又被吸了回来。每天晚上我都为小女儿阿丽亚娜读一段睡前故事,什么公主啦,龙啦,还有遥远的地方商人废弃的宅子。
几周后,潮湿的冬天过去了,迎来了更潮湿的春天。一个阴天,我蜷缩在沙发上,用羊毛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的,像献身于某项事业的疯子一样咕咕哝哝,自言自语。电话响了,是一个老同学的母亲。我们寒暄了几句。我还嘀咕呢,她打电话来做什么。她倒爽快,说听说我要在摩洛哥买房子,她在卡萨布兰卡有处宅子,正好想卖。她很谨慎,没提钱的事,而我又太紧张,没敢问。她只是说这是一处非常重要的房产,叫“哈里发的神殿”,它需要一个非常爱它的主人。“一个强大的人。”她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我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像斗牛士挑逗公牛那样打开毯子,然后赶紧记下具体信息。
通话第二天,我就降落在了卡萨布兰卡南端的穆罕默德五世国际机场。旅游手册告诫人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远离这个城市。这是公认的摩洛哥旅游业的黑洞。之前除了转车我从没到过这儿,可是我怎么都觉得对它无所不知,因为我看过鲍嘉和褒曼的电影《卡萨布兰卡》。
落地一小时后,我坐在出租车里,行驶在美丽的滨海公路上。路边是咖啡馆和修剪整齐的棕榈树,阳光明媚,微风从海面上吹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咸味。出租车驶离滨海公路,开上一条棕榈夹道的大街。雪白的别墅像冰山一样傲然屹立在街道两边,非常炫目。每栋别墅前都整齐地停放着一辆崭新炫亮的大轿车,展示着主人的财力。
出租车又向前走了一段,仿佛驶过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来到一大片杂乱的棚户区。街上有驴车和鸡,还有走来走去的牛,这会儿一群山羊挡在了路中间。小路上的车辙清晰可见,路边有座雪白的清真寺。寺不大,此刻正传来穆安津下午呼唤教徒做礼拜的声音。尘土飞扬的巷子里,一群男孩正在踢自制的足球。两边是煤渣砖盖的低矮棚屋,棚屋的铁皮屋顶已经生锈。三个憔悴不堪的人挤在附近的阴凉处,身上裹着斗篷一种带帽子的传统长袍。他们旁边是几个杂乱的货摊。对面,一个年轻的女人面前放着一盒染成粉红色的小鸡。
棚户区走到头,出租车在一个普普通通的门前停下,门嵌在脏兮兮的石墙中。付钱之前我让司机再确认一下地址,我感觉一定是弄错了。但他点了点头,指了指地面,又点点头。
我下车,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
“这是哈里发的神殿吗?”我问。
一个沙哑的声音用法语(摩洛哥殖民时期的语言)回答道:“是的,这就是。”
门慢慢向里打开,仿佛揭开一个秘密。进去后我发现,这真是一个梦幻世界,我深知这远非我的财力所及。
院子里种满了枣椰树和香气袭人的木槿花,两边对称的水池中各有一个喷泉。花园里正喷芳吐艳,有叶子花、仙人掌和各种奇异的树。还有一片桔子树和一个网球场,游泳池那边是马厩。
管理员上来迎接我,亲吻我的手,带我穿过长廊进入主楼。次踏进哈里发的神殿就像踏进了梦境:迷宫般的房间,装有雪松木门的拱门,装有彩色碎玻璃的八角窗,马赛克带和灰泥花边,僻静的院子,那么多间屋子客厅、书房、洗衣房、厨房、员工住处、食品储藏室,还有至少十二间卧室。
不过哈里发的神殿已经差不多十年没有人住了。墙上长出了脏兮兮的海藻,铺着瓷砖的地面积满污垢,也需要收拾。到处都是叫人担心的湿墙皮,屋顶也有多处塌陷。蜘蛛网像蕾丝窗帘一样挂在门口,鸟儿在灯台上筑起巢,厚厚的大木门也招了白蚁。一间卧室的水管爆裂,整个房间变成了水池。大部分活动遮板都已经脆弱不堪,勉强挂在折页上。至于那些花园,也成了野狗漫步的丛林。
宅子有一种气质,一种凋落的华美。像一位韶华不再的社交名媛,如今已衰弱不堪,满脸皱纹,但她却有过风光的日子。可以想见曾经的那些欢宴,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说来近乎不经,但从眼起我就感到它有一种能量,好像对我的到来有所知觉。
见到哈里发的神殿三个月后,我们成了它的主人。妻子曾暗暗希望我放弃在摩洛哥定居的想法,是这座宅子把她征服了。她也感觉到了它的灵魂,也认为这是一种有益的力量,可以放心地让孩子们在院子里自由奔跑。
幸好房主是英国人,不需要劝半天才同意卖。她大概也感觉到,像我这样一个爬格子的穷作家,恐怕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而且要是叫摩洛哥人按市价买走,一定会把房子推倒,原地盖起庞然大物的公寓楼。
*
就这样,在发生连环自杀式袭击那天傍晚,我次作为主人跨过了哈里发神殿的门槛。进去后,三个管理员立正站好并向我敬礼,准备随时候命。好像是依照中世纪的什么传统,他们也随房产一起过渡到新主人的名下。一个叫穆罕默德,膀大腰圆,一副凶相。他留着长长的胡茬,好像一周没刮了,脸上的肉紧张地抽搐着。他们都叫他大熊。大熊旁边是奥斯曼,奥斯曼年轻些,嘴角永远挂着微笑,性格沉着冷静。他从很小就在这里工作。后是哈姆扎,他们的头儿。他高高的个子,对我毕恭毕敬。哈姆扎先是和我紧紧握手,然后把手放在胸前。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们,有没有听说那些自杀式投弹手。哈姆扎摇了摇头,说有比这更紧急的事。
“有什么能比连环自杀式袭击更严重?”
“精灵。”
“精灵?”
三个管理员一起点头:“是的,宅子里到处都是精灵。”
在国外买房安家,难免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我知道会有语言问题和文化障碍,但对一群看不见的精灵可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伊斯兰教徒认为,真主从泥土中创造人类的时候,也从火中创造了另一种生灵,叫精灵或神怪。人们相信,精灵和我们一样,也生活在地球上,不过他们栖身于有生命的东西里。他们和我们一样生老病死,传宗接代。大多数时候人类看不见精灵,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形象,通常变成猫、狗、或蝎子,在黄昏后现身。尽管也有好精灵,但多数都是坏的。他们认为人类妨碍了他们,于是伤害我们就成为他们的乐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征求管理员的建议。奥斯曼替大家发言,他轻声说:“杀羊,您得杀一些羊”。
“一些?一些是多少?”
大熊说:“每个房间一只。”
我迅速算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个房间……那得一整群羊,这要血流成河啊!”
他们眨了眨眼,又点点头。他们懂得传统习俗,而在摩洛哥,传统就是生活的基石。在西方,用木板封住门窗的宅子可能会吸引擅自占屋者。而在阿拉伯世界,人人都清楚,空房子吸引邪恶者。房子只需要空几周或再久一点,从地面到房顶很快就会被精灵军团占领。
同一条河边的两棵芦苇,一棵空心,一棵长成了甘蔗。
摩洛哥谚语
黄昏的寂静中有一股悲伤。咖啡馆里挤满了闷闷不乐的人们,他们穿着长袍,小口品着黑咖啡,吸着黑烟草。服务员张开手指,用托盘托着玻璃杯在桌子间来回穿梭。就在那一刻,白天变为黑夜。客人们长长地吸一口烟,咳嗽一阵,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有些人看上去心事重重,有些沉浸在幻想中,或只是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在摩洛哥这个耸立在非洲西北部、大西洋岸边的沙漠王国里,每天傍晚都上演这相同的一幕。当后几缕阳光散尽,人们又打开话匣子,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盖过外面的车马喧哗。
卡萨布兰卡偏僻街边的咖啡馆对我来说充满了神秘。它有自己的灵魂,而且危险重重。现实世界好比钢丝绳,城市里每个人都行走在撤掉安全网的钢丝绳上。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不仅是来看看,还要长住下来。
妻子罗婵娜怀孕了,对我这种想法,她从一开始就有保留意见。加上我大谈什么不确定性和冒险,她就更不同意了。她说我们的小女儿需要的是一个安全的家,童年缺少点异国情调也没什么。于是我不得不抬高砝码,答应她可以雇厨子、女仆和一大群保姆,而且那儿一年到头都有灿烂的阳光。罗婵娜自从八年前离开印度,这些年就一直生活在伦敦灰蒙蒙的天空下,都快忘了太阳长什么样了。我提醒她我们想要的是什么早上炫目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卧室,满屋金黄,大黄蜂在杜鹃花丛中飞来飞去,小巷中香气袭人,卖东西的小摊五颜六色、鲜艳夺目,香料成堆有辣椒粉和姜黄根,也有桂皮、莳萝子和葫芦巴。而且在那片土地上,家庭依然是生活的中心。传统沿袭至今,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会懂得什么是荣誉、骄傲和尊重。
我厌倦了现在单调的生活和狭小的公寓。家里墙如纸薄,隔壁那对争吵不断的夫妻让我们不堪其扰。受《一千零一夜》的启发,我想逃往一座大宅子。那儿有拱门和柱廊,芳香的雪松大门高耸入云,院子深处有花园、马厩和喷泉,果园里有各种各样的果树,还有好多好多间房屋。
我想离开潮湿的英国,可是又阻力重重。我常想,五月花号上那些清教徒能走成真是个奇迹。在家人朋友眼里,谁要是想逃跑,一定是疯了。我也不例外。开始他们只是嘲笑我想移居国外,但得知我的兴趣不在法国南部或西班牙这样通常的避难所,干脆就和我吵了起来,给我安上不负责任的恶名,说我不配为人父母,是注定失败的空想家。
压力越来越大,我几乎要退缩了。后来,一个冬天的早上,天阴沉沉的,我走在伦敦的大街上,路过一群人。人群中两个警察正将一个老人扭打在地上。老人穿着商务套装熨得板板正正的白衬衣、丝绸领带和三件套西装,翻领上别着一朵饱满的红色康乃馨。他怪异地脱下裤子,把内裤戴在头上。警察可没觉得好笑,他们迅速把他的手扭到背后拷了起来。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女人尖叫着,请求警察把这个“疯子”关起来。
警察推搡着把他塞进装甲警车时,他回过头来大喊:“不要随波逐流,浪费生命!要做你自己!为梦想而活!”
铁门砰地一声关上,警车疾驰而去。围观的人群也散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那儿回想刚才这一幕,回想那个“疯子”说的话。他说的没错,我们囿于一种小岛心态,处处盲从。那一刻我对自己说,不要活在别人的期望中。我要带上家人,不惜一切离开这儿。我们要去寻找自由,寻找一片可以活出自己的土地。
卡萨布兰卡晚高峰的交通拥堵不输任何城市,但暮春我买下哈里发神殿的那天却是前所未有地堵。之前我整个下午都在咖啡馆,等着和律师见面。他叫我晚上八点到他办公室。七点五十五,我把一枚硬币留在桌上,离开咖啡馆去街对面。路上有一家酒店,前面全是玻璃,两边是漂亮的枣椰树。酒店外停着一辆观光车,车里没人。旁边有两辆卖水果的驴车,水果堆得高高的,都熟过了。很快,我来到一栋破败的装饰艺术时期的大楼。我顺着弯弯的楼梯井往上爬,到三楼,我敲了敲一扇橡木门。律师打开门,生硬地和我打过招呼,把我领进办公室。
桌子上有一份正式的阿拉伯语文件,律师让我读一遍。
“可是我不懂阿拉伯语。”
他瞥了一眼腕子上的劳力士金表说:“那就直接签吧。”
律师递给我一支勃朗峰笔,我按他说的把文件签了。他起身将一把重重的铁钥匙推到桌子这边。
“你真勇敢。”他说。
我停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盯着我。我拿起钥匙。忽然听到一声爆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撂到了地上。窗子朝里咣地一声砸下来,玻璃瞬间像雹暴一样洒得满地都是。我什么都听不见,浑身都是碎玻璃。我完全懵了,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可是腿抖得厉害,站不住。那个西装革履的律师缩在桌子底下,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弹了弹身上的玻璃,正了正丝绸领带,替我打开门。
街上,人们尖叫着四处乱跑,火警和警车齐鸣。人们的脸上、破了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血。受伤的人们正从刚才那家酒店往外涌。我吓得浑身发抖,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我正在那儿看着人们一点点向外挪,一辆红色小出租车停在了我面前。
司机从副驾驶座旁的车窗里用法语玩命冲我喊:“快上来,外国人在这儿很危险!”我爬上车,他立即开出去,冲进车流。
司机说:“是投弹手,自杀式投弹手。卡萨布兰卡到处都是!”
红色标致向西蜿蜒驶出中心城区。但我的心却不在交通、炸弹或人们的流血受伤,我想的是伦敦家中的妻子。我眼前仿佛看到爆炸的新闻插进屏幕,而罗婵娜挺着大肚子,紧紧抱着我们刚会走路的小女儿。我相信此刻她完全没有心思谈什么新文化和梦想。实际上,罗婵娜对摩洛哥的伊斯兰教社会一直心存恐惧,尤其是基地组织发动911袭击以来。加上数天前萨达姆侯赛因刚刚在第二次海湾战争中倒台,更是叫人提心吊胆。但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钱付了,文件也签了,还盖了两次章。
钥匙就在我手里:它象征着未来,或仅仅是一次疯狂的置业。我盯着钥匙,看着它年代久远的铁槽,恨自己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冒险。
就在那时,司机猛踩刹车。“到了!”他大声说。
我之所以选择摩洛哥,原因有很多,而且这个想法也由来已久了。父亲是阿富汗人,我的整个童年时代他都想带我们回去。但长年的战争让我们不能靠近祖国那令人向往的崇山峻岭。所以从会走路开始,我和姐姐们就经常被塞进旅行车,车顶上堆着高高的塑料箱子。我们一家坐在园丁开的车子里,从平静沉闷的英国乡村小巷出发,穿过法国和西班牙来到摩洛哥的大阿特拉斯山。
对父亲来说,这是一次向孩子们灌输祖国印象的好机会。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多彩的画卷:山口和两壁陡峭的山谷,沙漠和绿洲,还有皇家城堡,整个文化由荣誉和尊严这样的部落道德维系。对母亲来说,这是抢购各种便宜货的好时机,从男式土耳其长袍到蜡扦她都不会放过,还不忘让那些狂热的嬉皮士赶紧回到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身边。
我们会一连数周在山间穿行,一直开到撒哈拉沙漠耸入云霄的沙丘里。在那儿,会有“蓝人”从沙漠中拖着疲惫的步子走来,靛蓝色的长袍把他们的黑皮肤也染成了蓝色。我们过一段时间休息一次,到灌木丛中呕吐或狼吞虎咽地吃仙人掌果,又或是在小山里的采石场用零花钱换些碎紫水晶。
我早的记忆是非斯古城,古城四周有城墙,非常雄伟。城里圆石铺的小巷宽不过水桶,灯光昏暗,令人陶醉。街边的小摊上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堆积如山的香料和新采的药草藏红花、洋茴香、辣椒粉、腌柠檬,还有一堆堆泛着微光的橄榄。雪松木小盒上镶嵌着驼骨,皮凉鞋散发着香气,还有陶壶和粗糙的柏柏尔毯子、金色的男式土耳其长袍、护身符和辟邪物。
市场上我喜欢的一角却是黑人巫师为施咒购买材料的地方。那些店铺墙上都挂着笼子,笼子里有活蜥蜴、眼镜蛇和蝾螈,还有看上去可怜兮兮的鹰。有很多旧缅甸柚木做的小柜,抽屉里满是干鲸皮、死人头发之类的东西,反正父亲是这么说的。
我在英国长大,小时候常穿着痒痒的法兰绒灰衬衫和灯芯绒短裤在阴沉的天空下活动。而摩洛哥为我人为净化的童年增添了一抹灵动的色彩。摩洛哥王国一直就是逃避现实的好去处,它给人异常强烈的感受,但更是一个有灵魂的地方。对于我的小家,我觉得有义务、有责任像父亲那样,将这份文化体验作为一份礼物传给孩子们。当然,向周围环境妥协、留在这个岛国要容易得多。但我内心深处有股动力,仿佛要是放过这一刻,就会后悔一辈子。
选择摩洛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祖父。他生命的后几年是在丹吉尔海边一栋小别墅里度过的。他心爱的妻子59岁就去世了,他变得极为消沉。由于无法承受他们共同的回忆,祖父搬到了摩洛哥,因为那里没有他们共同的足迹。一天早上,祖父像平常一样下山,从法兰西咖啡馆往家走。一辆可口可乐公司的卡车倒车时撞倒了他,他当时就不省人事,血流了一地。人们急忙把祖父送到医院,但几个小时后他就死了。那时我还太小,对祖父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我还是很难过。
为了找到梦中宏伟富丽的宅子,我们在摩洛哥苦苦寻找了几个月。我们的寻梦之旅从摩洛哥耀眼的明珠非斯开始。非斯是一座保存完好的中世纪阿拉伯城市。在这个巨大的阿拉伯人聚居区,街道有如迷宫一般纵横交错。穿行其中,就像踏进了《一千零一夜》。它的气味、样貌和声音冲击着我们的感官。只需走几步,就会拥有非凡的体验。千百年来,非斯一直是富庶之地,也是学术和商业中心。这里的房子透出在别处难得一见的阿拉伯建筑艺术的自信,而室内装饰则得益于绵延千年的师徒传承制度。我们发现古城小巷中到处都是手工作坊,传统的技艺如金属加工、皮革晒制、马赛克设计、纺织、陶瓷、嵌木细工,直到今天都还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
我们看的碰巧是古城北端一处商人家的豪宅。这是一座非斯式的宏伟建筑,至少有四百年历史了。中间是中庭,围绕中庭有六个大客厅。每间都装饰有马赛克带,地板则是采自中阿特拉斯山的大理石板。中庭四周屹立着高入云霄的柱子,中间是一座莲花造型的喷泉,用光洁细腻的雪花石膏雕刻而成。邻墙高处开有一扇小窗,装的不是玻璃,而是镶有金丝花的木隔板,从前的闺阁中人可由此向外望。
向我们推销这座宅子的是一个门路很广的烤肉串小贩。他说只是近几年才没人住,我却深表怀疑。宅子很明显急需修缮,我看至少五十年没住人了。
烤肉串小贩笑着说:“在摩洛哥,空房子吸引邪恶者。”
“你是说贼?”
他拼命摇头:“不是邪恶的人,是邪恶的精神力量。”
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个代理商的意思。他的话我没多想,马上开始商量买房的事。问题是房主是兄弟七人,一个比一个贪婪。在西方,房子要么卖,要么不卖。但在摩洛哥,却存在模糊地带可能卖,也可能不卖。你必须先哄着房主决定卖,才有可能进入议价阶段。这个东方特色一定是1400年前阿拉伯人横扫北非时带来的。你不停地喝着甜薄荷茶,玩命说服卖家。同时他们也仔细打量你,观察你衣服的做工和鞋子的针脚。你穿得越好,他们要价就越高。
和那七个食尸鬼似的兄弟见面的那个上午,我一定是穿得太好了。我连哄带骗说了四个小时,灌下无数杯薄荷茶,他们终于基本同意出售。随即他们喷出一个天文数字,眯起贪婪的眼睛看着我。我显然不会砍价,本应该留下来继续喝茶,从下午一直谈到深夜。我却一跃而起,一边骂一边跑进迷宫般的街道。我这样做的时候已经触犯了阿拉伯世界重要的戒律永远不要乱阵脚。
我们离开非斯,向马拉喀什位于阿特拉斯山脚下的粉红色绿洲出发。近年来,随着有钱的欧洲人大量买进阿拉伯人聚居区摇摇欲坠的中庭宅院并恢复其昔日的辉煌,当地的房地产业迅速地繁荣起来。随便走在街上,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小贩和来往如梭的摩托车、自行车和驴车。一排排其貌不扬的大门默默伫立在那里,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但每扇门后都隐藏着一座宫殿。
外资的迅速涌入促进了传统工艺的复兴。有手切马赛克、赤土陶砖,还有用蛋清和大理石粉做的光彩夺目的灰泥。欧洲人购买这些古老建筑的热情极高,当地人想出手的心情也同样迫切。在马拉喀什的阿拉伯人聚居区,人人拥有同样的梦想。他们渴望卖掉祖辈留下的破败房产,拿到一大笔钱,然后搬进新城中的预制公寓楼。我们可能向往乡村情调,恋恋不舍旧世界的魅力,可是拥有这些的人们却一心想着塑料墙纸、地毯和各种现代化设施。
我拉着罗婵娜在马拉喀什看了至少七十多个中庭宅院,没有一个比得上非斯商人家的豪宅。让我动心的倒是有一个,院子很大,满是桔子花和薰衣草。美中不足的是街对过有一家喧闹的角斗场。那边的空气飘过来,一股死亡的气息。
于是我们打包溜回了伦敦。回到家,我陷入从未有过的抑郁。朋友们对我冷嘲热讽,他们觉得我试图逃出英伦三岛的磁场,却又被吸了回来。每天晚上我都为小女儿阿丽亚娜读一段睡前故事,什么公主啦,龙啦,还有遥远的地方商人废弃的宅子。
几周后,潮湿的冬天过去了,迎来了更潮湿的春天。一个阴天,我蜷缩在沙发上,用羊毛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的,像献身于某项事业的疯子一样咕咕哝哝,自言自语。电话响了,是一个老同学的母亲。我们寒暄了几句。我还嘀咕呢,她打电话来做什么。她倒爽快,说听说我要在摩洛哥买房子,她在卡萨布兰卡有处宅子,正好想卖。她很谨慎,没提钱的事,而我又太紧张,没敢问。她只是说这是一处非常重要的房产,叫“哈里发的神殿”,它需要一个非常爱它的主人。“一个强大的人。”她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我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像斗牛士挑逗公牛那样打开毯子,然后赶紧记下具体信息。
通话第二天,我就降落在了卡萨布兰卡南端的穆罕默德五世国际机场。旅游手册告诫人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远离这个城市。这是公认的摩洛哥旅游业的黑洞。之前除了转车我从没到过这儿,可是我怎么都觉得对它无所不知,因为我看过鲍嘉和褒曼的电影《卡萨布兰卡》。
落地一小时后,我坐在出租车里,行驶在美丽的滨海公路上。路边是咖啡馆和修剪整齐的棕榈树,阳光明媚,微风从海面上吹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咸味。出租车驶离滨海公路,开上一条棕榈夹道的大街。雪白的别墅像冰山一样傲然屹立在街道两边,非常炫目。每栋别墅前都整齐地停放着一辆崭新炫亮的大轿车,展示着主人的财力。
出租车又向前走了一段,仿佛驶过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来到一大片杂乱的棚户区。街上有驴车和鸡,还有走来走去的牛,这会儿一群山羊挡在了路中间。小路上的车辙清晰可见,路边有座雪白的清真寺。寺不大,此刻正传来穆安津下午呼唤教徒做礼拜的声音。尘土飞扬的巷子里,一群男孩正在踢自制的足球。两边是煤渣砖盖的低矮棚屋,棚屋的铁皮屋顶已经生锈。三个憔悴不堪的人挤在附近的阴凉处,身上裹着斗篷一种带帽子的传统长袍。他们旁边是几个杂乱的货摊。对面,一个年轻的女人面前放着一盒染成粉红色的小鸡。
棚户区走到头,出租车在一个普普通通的门前停下,门嵌在脏兮兮的石墙中。付钱之前我让司机再确认一下地址,我感觉一定是弄错了。但他点了点头,指了指地面,又点点头。
我下车,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
“这是哈里发的神殿吗?”我问。
一个沙哑的声音用法语(摩洛哥殖民时期的语言)回答道:“是的,这就是。”
门慢慢向里打开,仿佛揭开一个秘密。进去后我发现,这真是一个梦幻世界,我深知这远非我的财力所及。
院子里种满了枣椰树和香气袭人的木槿花,两边对称的水池中各有一个喷泉。花园里正喷芳吐艳,有叶子花、仙人掌和各种奇异的树。还有一片桔子树和一个网球场,游泳池那边是马厩。
管理员上来迎接我,亲吻我的手,带我穿过长廊进入主楼。次踏进哈里发的神殿就像踏进了梦境:迷宫般的房间,装有雪松木门的拱门,装有彩色碎玻璃的八角窗,马赛克带和灰泥花边,僻静的院子,那么多间屋子客厅、书房、洗衣房、厨房、员工住处、食品储藏室,还有至少十二间卧室。
不过哈里发的神殿已经差不多十年没有人住了。墙上长出了脏兮兮的海藻,铺着瓷砖的地面积满污垢,也需要收拾。到处都是叫人担心的湿墙皮,屋顶也有多处塌陷。蜘蛛网像蕾丝窗帘一样挂在门口,鸟儿在灯台上筑起巢,厚厚的大木门也招了白蚁。一间卧室的水管爆裂,整个房间变成了水池。大部分活动遮板都已经脆弱不堪,勉强挂在折页上。至于那些花园,也成了野狗漫步的丛林。
宅子有一种气质,一种凋落的华美。像一位韶华不再的社交名媛,如今已衰弱不堪,满脸皱纹,但她却有过风光的日子。可以想见曾经的那些欢宴,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说来近乎不经,但从眼起我就感到它有一种能量,好像对我的到来有所知觉。
见到哈里发的神殿三个月后,我们成了它的主人。妻子曾暗暗希望我放弃在摩洛哥定居的想法,是这座宅子把她征服了。她也感觉到了它的灵魂,也认为这是一种有益的力量,可以放心地让孩子们在院子里自由奔跑。
幸好房主是英国人,不需要劝半天才同意卖。她大概也感觉到,像我这样一个爬格子的穷作家,恐怕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而且要是叫摩洛哥人按市价买走,一定会把房子推倒,原地盖起庞然大物的公寓楼。
*
就这样,在发生连环自杀式袭击那天傍晚,我次作为主人跨过了哈里发神殿的门槛。进去后,三个管理员立正站好并向我敬礼,准备随时候命。好像是依照中世纪的什么传统,他们也随房产一起过渡到新主人的名下。一个叫穆罕默德,膀大腰圆,一副凶相。他留着长长的胡茬,好像一周没刮了,脸上的肉紧张地抽搐着。他们都叫他大熊。大熊旁边是奥斯曼,奥斯曼年轻些,嘴角永远挂着微笑,性格沉着冷静。他从很小就在这里工作。后是哈姆扎,他们的头儿。他高高的个子,对我毕恭毕敬。哈姆扎先是和我紧紧握手,然后把手放在胸前。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们,有没有听说那些自杀式投弹手。哈姆扎摇了摇头,说有比这更紧急的事。
“有什么能比连环自杀式袭击更严重?”
“精灵。”
“精灵?”
三个管理员一起点头:“是的,宅子里到处都是精灵。”
在国外买房安家,难免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我知道会有语言问题和文化障碍,但对一群看不见的精灵可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伊斯兰教徒认为,真主从泥土中创造人类的时候,也从火中创造了另一种生灵,叫精灵或神怪。人们相信,精灵和我们一样,也生活在地球上,不过他们栖身于有生命的东西里。他们和我们一样生老病死,传宗接代。大多数时候人类看不见精灵,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形象,通常变成猫、狗、或蝎子,在黄昏后现身。尽管也有好精灵,但多数都是坏的。他们认为人类妨碍了他们,于是伤害我们就成为他们的乐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征求管理员的建议。奥斯曼替大家发言,他轻声说:“杀羊,您得杀一些羊”。
“一些?一些是多少?”
大熊说:“每个房间一只。”
我迅速算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个房间……那得一整群羊,这要血流成河啊!”
他们眨了眨眼,又点点头。他们懂得传统习俗,而在摩洛哥,传统就是生活的基石。在西方,用木板封住门窗的宅子可能会吸引擅自占屋者。而在阿拉伯世界,人人都清楚,空房子吸引邪恶者。房子只需要空几周或再久一点,从地面到房顶很快就会被精灵军团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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